船行至深渡码头,一行四人弃舟登岸,李伯夫妇在前,绣珠扶着乔容在后,过了栈桥,乔容顿住脚步回头望去。
新安江江面上雾气蒸腾,看不清来时的路。
“姑娘快看,这儿可真热闹。”绣珠大声笑说着,扯一下她的袖子。
顺着她拉扯回过头,就见连着栈桥的小街两旁店铺林立,人声熙攘。小贩的吆喝声,行人讨价还价的声音,茶楼酒肆中的说笑声,杂乱的声音扑面而来,饭菜香茶香药香,各种香气飘入鼻端,驱散她心头的阴霾,她唇角翘起,脸上绽出些笑容。
“坐了半个月的船,快闷死了。”绣珠眼珠一转,小声在她耳边嘀咕,“姑娘,不如住上一夜,好好逛逛。”
乔容心头升起小小的雀跃,忙唤一声李伯,李伯忙站定脚步,待要回头,一个面庞黝黑的大汉挥着手迎面冲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可是杭城来的李大伯一家?”
李伯忙客气说是,大汉来到众人面前,给乔容恭恭敬敬行个礼:“小的胡二给四姑娘请安,小的奉老爷太太之命来接四姑娘。太太一早打发我们过来等着,我看见有船靠岸就跑过来问,问来问去都不是,到这儿已经是第三十八只船了。”
李伯歉然说道:“今日江面上雾大,船
行得慢,耽搁了时辰,让老弟久等了。”
“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胡二摇着双手,“等多久都是做下人的本分,我也知道今日雾大,是我天生性子急,老爷太太总骂我,可怎么也改不了。不过你们放心,我只要坐到马车上就不急了。”
李伯忙客气说道:“早就听说大老爷家中的马车夫是一流的车把式,原来就是老弟。”
胡二有些赧然,拍一下额头嘿嘿笑了起来,乔容不禁莞尔,微笑说道:“我也听父亲提起过,父亲说坐老胡驾的车,又快又稳,最是舒服。”
胡二臊得红了脸,干咳几声带几分扭捏对乔容说道:“四姑娘,咱们得赶紧上路,要走二十多里才能到家。”
乔容看一眼绣珠,绣珠扯着她袖子努了努嘴,嘴努向客栈方向。
乔容冲她摇摇头,对胡二说道,“那就快走吧,劳烦胡大叔了。”又问李伯,“李伯呢?怎么回去?”
李伯指着江面方向:“我跟送行李的人一起走,随后就到。”
上了马车,绣珠喋喋不休得抱怨:“下了船都不能歇口气,接着就坐马车,船还好,只晃不颠,这马车是又晃又颠……”
“别说,胡车夫驾车还真是稳当,跟在平地上走路似的。”李大娘有意跟她做对。
绣珠扭一下身子,噘了嘴停止抱怨。
李大娘看她嘴噘得老高,忍不住笑:“你呀,比四姑娘还娇气讲究,都是让四姑娘给惯得,咱们府里私底下都叫你五姑娘。”
绣珠哼了一声:“都是那些个红眼病在背后乱嚼舌根,姑娘就是待我好,气死她们。”
说着话往乔容肩头一靠,乔容由她靠着,对她说道:“其实我同你一样,也想住上一宿好好逛逛。可听胡大叔的意思,大伯母一早就在准备,若是大伯母备了接风宴,在家中眼巴巴等上一日,没等到人,她定会不快。来之前母亲嘱咐过,要听大伯母的话,不要惹她不高兴。”
“大老爷一家都是靠着二老爷过活,我
们还要看她们的脸色……”
乔容斥一声住口,绣珠悻悻咬了唇,乔容说道:“再怎么,人家是主我们是客,你不可放肆。”
绣珠缩一下肩膀,小声说道,“姑娘,我知道了。不过呢……”她带着几分不甘心,“我问过太太,太太说短则三月长则半年,定接我们回去。”
乔容笑了:“你问了?我都没敢问。”
“知道姑娘想问,我便替姑娘问了,都说姑娘宠着我,其实我是姑娘手里一杆枪,指到那儿我就打到那儿。”绣珠换个姿势,让乔容靠着她。
李大娘笑了起来:“你呀,不只是姑娘手里的枪,还是姑娘肚子里的蛔虫。”
乔容也笑,绣珠直起身子,笑着掀起车帘,仰脸看一眼外面天色,摇头说道:“云层越来越厚,我瞧着要下雨。”
“乌鸦嘴。”李大娘笑骂道。
忽听轰隆一声响,接着一条闪电劈过天空,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绣珠咯咯得笑,乔容摇头:“果真是乌鸦嘴。”
胡二在外面喊了句什么,马车跑得快了起来,片刻之后稳稳停下,胡二隔着车帘递进一把油纸伞,大声说道:“这儿有一座山神庙,没有庙主,附近住着的人常来打扫,还算干净,请四姑娘下来避雨。”
绣珠麻利服侍乔容戴了帷帽披了披风,揭开车帘向外一瞧,马车正停在庙门口台阶下,跳下去撑起油纸伞,扶了乔容送进大殿,又去接李大娘。
乔容站在殿门口向里张望,神殿不大,幽暗湿冷,突听山神像后有声音,咔擦咔擦的,应该是有人在点火石,她忙忙拢了披风向外走了几步,站到廊下仰脸看着越来越密集的雨幕。
绣珠扶着李大娘进来,瞧她一眼急道:“怎么出来了?当心淋了雨。”
一面说着一面扶着她向里,乔容说声等等,对李大娘道:“殿内有人,我就躲了出来。”
“应该也是避雨的过客,我瞧瞧去。”李大娘进去了,过一会儿出来向二人招手:“进来吧,快进来,进来烤烤火。”
火堆旁一个老者在啪嗒啪嗒抽着旱烟,瞧见两个小姑娘进来,轻咳一声熄了烟袋,拉扯着身旁低头坐着的少年挪到一角,腾出靠墙背风的地方,指指地上的蒲团,声音沙哑说道:“出门在外又遇上暴雨,讲究不了那么多,凑合坐吧。”
李大娘笑说一声多谢,乔容也忙点头致意,三人坐下来,绣珠两手虚拢着火苗,说一声真暖和,含笑看向老者和少年,脆生生说道:“多谢这位老伯,多谢这位小弟弟。”
老者笑笑,少年依然低着头,绣珠小声嘀咕,睡着了?这也能睡着?
突听一声低低的抽噎,绣珠疑惑看向乔容,见她面色平静,嘟囔道,难道是听错了?
抽噎声越来越大,像是在回答她,没有听错,确实有人在哭。
循着哭声看过去,就见那少年肩膀一耸一耸,哭得很是伤心,张口要问,李大娘伸手在她手臂上捏了一下,忙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老者叹一口气,磕一磕烟袋锅子,耐着性子说道:“宝来,别哭了,从家到这儿,哭了一路了,你不烦我烦。”
少年猛然抬头,带着哭腔说道:“下大雨了,天都在留我,”
“多大的雨都有停的时候。”绣珠大声说道,乔容揪她一下袖子,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嘟囔道,“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哭的。”
“跟你们差不多年纪,还是个孩子。”李大娘轻笑着,递过去一个纸包,“别哭了,徽州人都这么过来的,吃几颗糖莲子,嘴里甜了,心里也就甜了。”
少年肩膀一缩,头又埋进臂弯里,闷声说道:“我娘做的糖莲子是最好吃的,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老者把李大娘手中纸包接过去,歉然冲她笑笑:“这位老姐姐也是徽州人?”
“我不是,我家老头子是,十三岁的时候去杭城做小伙计,端茶送水倒夜壶得侍奉大伙,那叫个苦……”
哇得一声,少年嚎啕大哭,李大娘有些手忙脚乱:“怪我怪我,怪我说错了话,招得这孩子更伤心了。孩子你别伤心,我家老头子因为勤快机灵,被乔……不,被一位贵人看中,带着他在身边侍奉,又为他做主操办了亲事,如今我们在杭城有宅院,儿孙满堂……”
“哪有那么多贵人?要是没有贵人呢?就得给人倒一辈子尿壶,臭死了。”少年嚷道。
绣珠嗤得一声笑了出来:“你这究竟是想家呢?还是嫌尿壶臭呢?”
乔容翘一下嘴角,又忙收住了,轻声说道:“李大娘的意思是,只要你勤快好学肯干,即便遇不到贵人,总有出头之日。”
“是是是,我就是这意思,只是说不清楚,还是我家姑娘说得明白。”李大娘自豪看着乔容。
老者也赞赏看她一眼,围着石青披风,头戴帷帽,帷帽上垂下青纱遮住了面庞,看不清容颜,转眼看向少年说道:“我瞧着这姑娘比你年纪小,却很懂事。”
“站着说话不腰疼,让她也离开家,离开爹娘,到遥远陌生的地方去试试。”少年不满道。
“我与你一样,离开了家,离开了爹娘,回到故乡,故乡对我来说很遥远,很陌生,其实,我也,我也……”乔容想说我也怕,却只是咬咬唇,低下头去。
“你也想哭,对吧?那就哭,大声哭出来,咱们一起哭。”少年说着话又嚎啕起来。
乔容叹一口气心中发堵,短短数月,家中遭逢变故,父亲母亲总跟她说不用担心,很快就会过去,一切都会和以前一样。
可若是能很快过去,他们又怎么舍得让她只身回到故土?
她两手绞在一起,鼻头有些发酸,离开家前她看着母亲,忍不住红了眼圈,母亲抚着她的辫梢,低声说道,容儿别哭,不许哭,你哭就是示弱,你一示弱,很多人很多事都会来欺负你。
可少年的哭声萦绕耳边,勾起她深藏在心底里的忐忑惊惧,她紧闭了眼眸,拼命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突听“吱呀”一声,庙门开了,随即响起笃笃的脚步声,脚步声不徐不疾,冲着她们走了过来。
“姑娘快看。”绣珠在她耳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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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美人靠,是徽州民宅楼上天井四周设置的靠椅的雅称。
徽州古民宅往往将楼上作为日常的主要憩息和活动的场所,古代闺中女子轻易不能下楼外出,寂寞时只能倚靠在天井四周的椅子上遥望外面的世界,或窥视楼下迎来送往的应酬,故雅称此椅为“美人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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