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变得密集,秦筝纤长的睫羽上都沾了一层水气,脸上沾了雨水白得像初绽的昙花,扶住她胳膊的那只手依旧沉稳有力,一如从东宫侧殿出逃时她翻窗险些摔倒他扶过来的情形。
秦筝看着雨中太子冷峻的侧脸,神情有一瞬间恍惚:“谢谢……”
“不是同你说过了么,你我之间,无需言谢。”
太子拿过她手中那两颗尚还温热的熟鸡蛋,放进了自己胸前的衣襟里,又半蹲下身子:“上来。”
秦筝顾忌着他的伤势,连忙摇头:“我自己能走,你身上还有伤,快些回家吧,若是雨水浸湿了衣裳泡着伤口就不好了。”
言罢就走在了前边,腾出两只手来拎起了在雨天极为碍事的裙摆,秦筝脚下步子迈得又快又稳,像是一只在大雨里蹁跹的绿蝴蝶。
她走出一段路后回过头见太子远远落在后边,冲他扬了扬眉:“你看,我走得比你还快些!”
太子似乎浅浅挽了下唇角,抬脚继续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等她们抵达山脚时,雨势已渐大,不过寨子里面的路都是铺了石板的,平坦又宽阔,比山上的羊肠小道好走不少。
秦筝额前的碎发都已被雨水沾湿,她抬起袖子遮在头顶,本想叫太子快些,却见太子望着她后背蹙了蹙眉,紧跟着脱下自己一侧的衣袍,那只手带着袍边抬起,一片宽大的衣袍就遮在了她头顶。
秦筝愣了一下,抬头去看太子,却只瞧见他一截好看的下颌线。
“走吧。”他嗓音依旧清清冷冷的,像这场带着凉意的雨。
秦筝以前看偶像剧,见过男主把外套脱下来撑在头顶跟女主一起在大雨中奔跑的情景。
嗯,很浪漫。
但为什么到了她这里,太子就是抬起肩膀用外袍遮住了她?
跟母鸡抬翅膀护小鸡仔似的。
秦筝沉默着走了两步,问:“相公,你怎么不把外袍遮在头顶,这样你也能挡到雨了。”
太子只回了她一个字:“丑。”
秦筝:“……”
可能是挡雨姿势不对的原因,走回家的这一路,她和太子之间愣是半点旖旎的气氛都没有。
她被掩在墨袍底下,倒是不知太子那件袍子帮她挡下的不仅是那漫天斜雨,还有在雨里打量她窈窕身姿的无数目光。
到家后,卢婶子给他们寻了干净的帕子让擦擦头发,怕她们感染风寒,又去厨房煮了姜汤。
秦筝有太子的外袍遮着,身上倒是没湿多少,太子身上却湿了大半。
秦筝怕他伤口沾到雨水,忙从木箱里找出一套干净的衣袍让他把湿衣裳换下来。
太子的外袍进屋后就已经脱了,此刻只着一件纯白里衣,接过秦筝递过去的衣袍时,略有几分迟疑地看了她一眼:“你……”
秦筝没看懂他的犹豫,还以为是他有什么事需要自己帮忙,忙问:“怎么了?”
太子对上她那双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眸,眉心拢了拢,最后只说了句:“没什么。”
秦筝不明所以。
在太子背过身去脱下自己雪白的里衣,露出劲瘦精壮的后背时,秦筝才明白过来他方才是在迟疑什么。
她赶紧转过身去。
一定是今天淋雨淋傻了吧,她刚才竟然没反应过来太子欲言又止是要换衣服!
现在她出去不是,不出去也不是。
出去显得矫情,毕竟太子高烧昏迷时她不仅看过,还用帕子帮他擦拭过。可不出去吧,气氛又有点尴尬。
秦筝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只要脸皮厚,刀枪穿不透!
她背对着太子走到木箱前,翻找给自己换的衣服。
她还没找齐衣物,太子就已经换好了干爽的衣袍,他道:“我去厨房端姜汤。”
秦筝听着开关房门的声音,整颗脑袋都快埋木箱里去了。
她当然听得出太子这是刻意避出去让她换衣服,联想到自己方才赖着不走的举动,秦筝囧得想人间蒸发。
明明她是被强娶回去的,怎么现在就变成了……好像她才是上竿子的那个?
秦筝回想起自己这段时间同太子相处的点点滴滴,脑子里有个认知越来越明确——太子待她不错,但似乎又在刻意跟她保持距离。
这具身体好歹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跟太子夜夜同塌而眠,他从无逾越。
有人会跟自己名正言顺娶回来的妻子刻意保持距离么?
秦筝越想越觉得奇怪,想起乘船逃出京城时,船客的说太子其实不举,秦筝突然瞪大了双眼。
该不会……他们说的是真的吧?
太子端着姜汤回来时,秦筝已经换好一身石青色布裙了,正坐在桌前发呆。
箱子里的衣服都是寨子里的人送来的,太子的衣裳是林尧的,他们二人身形相差不大,太子穿着正好。
秦筝的衣服就参差不齐了,毕竟林昭的衣服小了她穿不了,都是寨子里一些妇人匀给她的。
这件石青色布裙宽大臃肿,应该是山寨里的大娘穿的,秦筝用系带扎紧了腰身,倒是愈发显得她腰肢纤细,她手撑在桌子上托着下巴,半截雪臂就这么露了出来,撩拨而不自知。
太子瞥了一眼她露出的手臂就移开了视线,把姜汤放到她跟前,淡淡开口:“喝了驱寒。”
秦筝看太子一眼,抿唇点了点头。
太子敏锐地发觉她看自己的那个眼神纠结又怪异,似乎……还带了点同情?
第26章 亡国第二十六天(捉虫)
他在秦筝对面坐下,缁色的袍子裹出他修长挺拔的身躯,明明只是普通的棉麻料子,但穿在他身上这衣裳似乎也多了几分贵气。
姜汤有些烫,秦筝小口小口地慢慢喝完,整个胃都跟着暖和了起来。
房门大开着,冷风拂面,雨声淅沥,檐瓦下方坠下千万条银线,在院中积水的青砖上砸出无数朵水花。
太子抬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问秦筝:“你似乎有话想对我说?”
秦筝心说她表现得有那么明显么?
她盯着眼前这张挑不出半点瑕疵的俊颜看了片刻,很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
你是不是不举?
这个问题真问出来,戳了人家痛脚,只怕她俩这患难兄弟情都得到此结束。
她的回答似在太子意料之中,他浅饮了一口茶,道:“我倒是有些话想同你说。”
秦筝听出他话里的严肃,把捧在手里的姜汤碗放回了桌上,垂下来的袖子太过宽大,直接盖住了她半个手背,只留几根葱白的手指露在外边。
她看向太子等他细说,一双黑眸澄澈明净,似一口湖泊。
这世间美人各有各的美法,端庄的妩媚的各有风情,秦筝的容貌大抵是最得上天偏爱的,五官本就明艳不可方物,偏偏眉眼间又自带一股清冷,好似池中菡萏,雪中红梅,叫人“只敢远观不敢亵玩”。
她不笑的时候,太有攻击性的美貌给人的冷艳感愈重。
太子因她陡然专注看过来的目光有片刻失神,片刻后才道:“你想回京城吗?”
秦筝秀眉蹙起,“为何突然这么问?”
太子道:“那日在东宫,我问你要不要留下来等沈彦之。”
听他提起沈彦之的名字,秦筝下意识坐直了几分。
太子察觉到了她细微的变化,眸光微动,嗓音倒是平缓依旧:“你说你要同我一起走,这一路上却叫你吃了不少苦……”
秦筝觉得他突然说起这些很不对劲,怎么有点像散伙局?
自己不仅知道他跟陆家有联系,还知道他们接头的准确时间地址,这要是散伙了,可不得被灭口?
一时间她心思百转,打断他的话道:“不苦的,相公才辛苦!这一路都是相公在照拂我,就连上次重伤昏迷,也是带着我才不好突围……”
她越说嗓音越低,半垂下眼帘,黑而浓的睫羽微微上翘着,似一把把小钩子,直勾到人心坎儿上,眼帘下方那双水盈盈的眸子像是会说话一般。
恃美行凶莫过于此。
她这波话术算是满分,先说一波太子的恩情表忠,再提一嘴他受伤昏迷的事,却不直接说自己那会儿对他不离不弃,而是以退为进,说自己拖累了他。
若是换做旁人,或许真被她骗过去了,但太子只是按着额角浅浅叹了口气:“你不必这般怕我。”
在那段不属于他的记忆里,她一直都是高傲到对东宫的一切都不屑一顾的,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每次想靠近她,她都会拿锐物抵着脖颈以自杀做胁逼走对方。
大多数时候她脸上都是冷漠的,只有侍女偶尔给她带去沈彦之的消息,她才会黯然神伤或是展颜一笑。
这逃亡的一路,她或许是出于自保,才一直都在委曲求全,再未对他露出过任何厌恶的神色。
有时候他能看得出她是在做戏,比如在东宫那次,他担心自己不带她一起逃,口是心非说要掩护他。
但更多的时候,他也分不清她的情意是真是假了。
一如那夜在江上,他重伤昏迷动弹不得,她却义无反顾地挡在刀下说要杀就杀她。
前世今生,太子,不,应该是他楚承稷只有那一次被人挡在身前保护过。
院外传来的雨声清晰到有些清冷,他看着秦筝缓缓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见她眸中有些疑惑,楚承稷索性将目前的局势掰开了揉碎了同她讲:“朝廷那边一旦开始调查当日离开京城的船只,江域过境的州府都会张贴通缉令展开搜索,我们在青州藏不了多久。在东宫那次,你迫于形势选择了跟我一起逃,现在我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往后的日子兴许比从京城逃亡过来还要凶险,我也不知最终能走到哪一步。你若要离开,我联系沈彦之来接你,只是今后不要再用秦家女的身份,容易招来祸端,以沈彦之的本事,帮你伪造个户籍还是容易的。你同他的姻缘因我而断,他勾结叛军灭楚我已不欠他什么,只还欠你,送你回去后,同你姑且也算是两清了。国仇家恨在此,他日战场上我同沈彦之刀剑相向,还望莫怪。”
“你若要留……就当我今日没说过这番话。”他目光温和又残忍:“我只给这一次机会,你且想清楚。”
秦筝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联想到他今后的布局,倒是也能理解他为何做出这样一个决定。
太子妃毕竟同沈彦之青梅竹马,又曾有婚约在身,情谊不可谓不深厚。
他同朝廷站在对立面,跟沈彦之更是死敌,自己在他身边,就像是一颗定时炸弹,万一她念着同沈彦之的旧情,泄露了军机,对他这边就是致命的打击。
他前脚告诉自己他同陆家人接头的事,后脚又同她说起这些,秦筝愈发觉得他就是在试探自己,就像他说的,他同沈彦之隔着国仇家恨,她要是跟沈彦之走,可不就是在他雷区蹦迪?
秦筝自认为还是没作死作到那个程度。
她垂下眼睫,眼眶慢慢红了:“我不走,相公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楚承稷拢紧了眉心,看着她不说话。
他们才逃出东宫几天,再深厚的情谊,应该也不至于同她说起这些就让她难过得快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