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为这出身草莽的新君突然颁发的新令而不满。
崔起缜便也成为了他们的话题中心。
“崔公,陛下胡闹,您怎得也不跟着劝劝?这危害的可不仅仅是咱们一家的利益,是整个门阀世家体系的利益啊!”
此话一出,不少人跟着附和。
崔起缜脸色不如往日淡然,显然,他也是被陆峮这石破天惊的一招给惊住了。
自奚朝起,能出现在官场之上的人大多都是世家贵族出身,靠着世家之间息息相连、同气连枝的关系举荐入仕,能出现几个通过察举二科入仕的平头百姓已经是很了不得了。
如今这位陛下要广开恩科,给了这么大一个恩典,民心定然偏向于皇权,假以时日门阀世家的势力必定会被削弱。
那些读书人有了新的出路,不会再选择归顺世家成为幕僚,共同为世家的利益努力。
到那时,崔氏还能维持世家之首的风光吗?
崔起缜难得将心中的情绪带到脸上,但没在外边儿说什么,直到回了家见着自己沉稳持重的长子,心中的惊疑与不悦才发泄了出来:“陛下此举,已经是不想隐藏与世家之间的矛盾了?”
知不可为却要为,这位陛下,果真没有他表面上的那般粗鄙鲁莽!
心思深着呢。
崔骋序是从三品的大理寺卿,按律可入太元殿听朝会,自然也听到了那位泥腿子陛下今日叫整个朝野都为之震荡的话。
他抬起头:“阿耶以为该当如何?”
崔起缜沉默一瞬:“……世家的利益,应当高于一切。”
“包括兕奴的幸福吗?”崔骋序不偏不倚地对上他的眼睛,“不怪旁人会怀疑,早在我们与如今的天子定下联姻之事,崔氏便站在了天子身后。如今若为了此事公然与天子翻脸,阿耶安知天子的怒火不会牵连到兕奴身上?她与我们不同,身子柔弱,敏感多思,阿耶都忘了吗?”
想到前几日与兕奴那场不欢而散的谈话,崔起缜顿了顿:“鹤之,当以大局为重。”
兕奴是他与丹娘的女儿,他自然心疼。
“再说,也未必一下就会走到逼迫天子退位的那一步。”崔起缜有些烦躁,“若广开恩科此事真落成了,朝堂格局定然有大变化。到时候天子有了自己亲手提拔上来的亲信臣子,如何会忍受世家再揽走一半乃至更多的权力?”
崔骋序微微扯了扯嘴角:“阿耶从一早就该知道,这位陛下,与之前的天子都不同。”
他不是个泥人儿。
相反,胆子还大得很。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狠心决定赌这一局。
筹码便是他们珍爱的兕奴。
崔起缜默言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你先出去,容我再想一想。”
“别和你阿娘她们说,省得担心。”
崔骋序微微点了点头,沉默着出去了。
·
紫宸殿
周清盖上了茶盏:“陛下此举,是否有些过于冲动?”
陆峮正在翻找着往年的奏疏,听了这话只说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这道理你能不知道?”
周清仍有些犹豫:“可是一下子就将这几件大事都放出去,臣担心世家惊怒之下会联合起来反扑。”
他话音刚落,便看见英俊魁梧的天子熟练地扭了扭腚,露出他腰间的玄铁黄玉虎符。
周清闭嘴了,得,有兵权在手,他可不用愁。
“我们现在能用的人太少了。”陆峮翻开那堆奏疏,嗤笑一声,“鸿宁一年到十三年,三十六州郡里通过察举二科入仕之人仅十五人。恒督一年到七年,更少,仅八人。”
广开恩科并非是一时冲动的结果,前朝就有人提出过这个想法,只是被世家按下去了而已。
民间的读书人入仕无门,大多只能选择去门阀世家底下做幕僚。
他又念了一遍这些人的名字,很是陌生:“都不在长安城中做官,无论是外放还是就此没了声息丢了官帽,平民出身的官吏越少,他们对百姓真正需要什么知道的也就越少。”
“自一品至九品,大多都是门阀世家自己的子弟,这些见惯了风花雪月的贵族子弟,如何能知道天旱地裂,颗粒无收的苦楚?”
“土地丈量、重计赋税、农具推广、矿业重整……这不是一个人就能做成的事情,我们还需要很多人。”
“这几样政令下去,给百姓的希望越多,为了过上好日子,百姓们给咱们的支持也就越多。”陆峮从奏疏中抬起眼来,语气有些意味深长,“可别小瞧了平民百姓们的心性。”
被逼急了兔子也会咬人,何况那是人。
沈从瑾、周清等人被天子的一番话弄得心情很是沉重。
陆峮又反应过来了:“我方才是不是用了个四个字儿的成语?”
……沉重的心情稍稍缓过来一些了。
见沈从瑾他们点了点头,陆峮有些得意。
像他这样日日都要上朝议政、浇菜喂猪、和草台班子们商量如何对付那群心机深沉的糟老头,还有空学习新成语的人,实在是很少见的了!
当然,还有要回去伺候他的娇小姐。
说到娇小姐,陆峮原本严肃的俊脸上更带上了一抹愁。
想要更快更快解决好这些事,多出些时间陪她。
想到这里,陆峮目光冷然:“前后夹击……我就盼着谁能狗急跳墙,送我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自然是朝世家发难,顺便为今后推广各类政策再揽点钱的机会了。
沈从瑾默默喝了一口茶,觉得陛下的心眼子真是越来越多了。
他虽担心此举有些冒失,却不得不敬佩于他的勇气。已经到了万人之上的天子,即便他先重自身而后百姓,想的是要稳住自己的统治与权力也无人敢指摘什么,可他偏生选择了这么一条更加艰辛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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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眼子很多的陛下在面对自家娇小姐时仍是束手无策。
他回去时,崔檀令正站在桌案旁,给天青釉柳叶瓶的绿水秋波菊修剪枝叶。
陆峮看得眼热,只觉得娇小姐对着那堆菊花时的样子都美得很。
“陛下回来了。”崔檀令将剪子递给绿枝,又轻声嘱咐她们先下去看看晚膳备好了没有,自个儿则是往净室去准备洗洗手。
陆峮立在那儿没动,英俊的小黑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肃然。
崔檀令眨了眨眼,是这几天她心情不好,也把他给影响了吗?
手里突然落入了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
陆峮低头,娇小姐的笑靥就闯入他眼帘。
崔檀令拉住他的手:“陛下刚从外边儿回来,与我一道儿去净个手吧?”说着,她轻轻拍了拍他圆领袍上沾着的小小草屑,有些无奈,“我再给你更个衣?”
天下还有这等好事儿!
陆峮美滋滋地被拉过去洗手更衣了。
将他的手放在黄铜水盆里时,崔檀令有些好奇地将手跟着一块儿沉在水里比了比。
他的大手稍一合拢,就能将她的手给包裹得严严实实。
陆峮专心洗手,见娇小姐还有心情和他玩儿‘鸳鸯戏水’,心中一定,这样瞧着她的心情是变好了一些吧?
崔檀令从一旁的黑漆嵌玻璃彩绘小屏风上拿过挂着的巾帕,细细地擦干净了手。
眼下忽地伸过来一双骨节修长凌厉的大手。
想到这些时日因着月事和谢微音那件事而冷了陆峮好几日了,崔檀令心一软,便也低着头认认真真地拉过他的手给擦干净了。
陆峮看着她微微低下的脸,香腮杏眸,垂下的眼睫一眨一眨,很可爱。
好像有些瘦了。
猝不及防又被拥入怀中的崔檀令推了推他,语气无奈:“……郎君。”
又叫他郎君了。
陆峮心中大定,双手捧起她的脸庞。
崔檀令面无表情地准备闭眼挨亲。
面颊上却传来有些粗粝的触感。
“瘦了些。”上手之后,陆峮便感知得更精准了,看着牡丹花一样娇艳漂亮的女郎怔怔看向他,又嘟囔道,“那些小黑猪竟是白白牺牲了。”
他好不容易养出的脸颊肉都不见了。
原本还有些感动的崔檀令听了后边儿那句话,瞬间又不想搭理他了。
看她拂开自己的手,转身要走,陆峮有些摸不着头脑:“兕奴,你还没给我换衣裳呢。”
崔檀令站在用作隔断的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旁,闻言只冷哼道:“少做些活儿,便能少吃些饭,陛下之后不必心疼那群小猪被我给祸害了。”
“那些小黑猪怎能与我的兕奴相比?”陆峮眉目严肃,走过去拉了她到怀里,熟练地给她捏起腰来,果不其然,怀里的娇小姐身子慢慢软了下去,紧紧抿着的唇也松开了。
“今晚再烤一只?给你在上边儿刷蜂蜜。”陆峮见娇小姐眉头轻轻颦起,又加大了火力,“菜园子那儿的小青菜正好收上来了一茬,配着吃正好,就不怕会腻着了。”
他都说到这份上了,崔檀令矜持地点了点头,还不忘叮嘱他:“烤得嫩一些,上回有些焦了。”
真娇气。
陆峮亲了亲他的娇小姐:“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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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饱喝足,陆峮搂着娇小姐在庭院里散步消食。
崔檀令这些时日因为月事和心事儿而消瘦了些的面颊在盈盈月光下似乎重又充盈饱满起来,陆峮比她高出一个头,轻轻侧过眼去就能看见她微微翘起的眼尾。
这是心情好了。
陆峮决定叫她的心情再好一些。
“去汤山打猎?”
崔檀令停下脚步,有些讶异地看着他:“郎君怎么突然想到要带我去汤山?”
陆峮忽地上手拧了拧她柔软的面颊。
哼,这娇小姐,就喜欢听他说情话!
起了坏心眼的陆峮一本正经道:“这次也不光是带你一人去,朝臣们也都去。猎来的猎物皮毛可以拿去城中拍卖,那些个豪富人家不是就喜欢拿钱买皮子吗?世家贵族猎的皮子,想必会更值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