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春雨过后,南炎的气温回升。炎宫大殿外的廊道上,一个身影行得匆忙。
“君上,”后荼有些急切地推开了大殿的门,甚至忘了请安。
陌子归正倚靠在卧榻上看书,见后荼进来,眼神并没有从书页上离开,只是淡然地问道:“天后走了?”
后荼怔了怔,小声应了句:“嗯。”
陌子归倒没有生气,修长的手指将手中的书页翻动得哗啦一响,若无其事道:“行了,知道了。”
后荼愣了一会儿,看自家君上这表现是完全不在意。想想也是,天后娘娘当着众人,竟然敢那样煞君上的面子,没有被当场责罚已是万幸。
君上杀那些人,还不是因为要帮她出气。看来,自家君上这下是真想通了,放下了。一个女人而已,况且还是个不知好歹的女人。
他笑笑,转身正要走,却听陌子归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多派些人手护着,别出了差错。”
“啊,啊?”
陌子归闻声抬头,眼神凛冽,“怎么?没听见?”
“没!属下不敢。”后荼谄媚地笑着,转身却翻了个白眼。
还以为你真能沉住气,漠不关心一回。结果……每次都是这样,自己闷头做了那么多事,最后还不是只会惹人嫌。
后荼叹气,只觉得自家这名声在外的暴君,在娘娘面前,活得当真是名不副实。
“君上!”
一声疾呼打断了后荼的思绪。一位天族的仙使手持密报来到陌子归跟前,什么都没说,咚地一声先跪了下去。
他面色惨白,浑身颤栗,额头上的汗珠顺着埋下的脸,一粒一粒往下淌,一看便知是快马加鞭一路从涿鹿赶过来的。
他因为跑得急,再加上害怕,整个人颤抖不止,一句话断断续续好几次,才说得完整。
“炎,炎族小皇子,薨,薨了……”
“什么?!”后荼的下巴都要掉了。
可是还没等他问个明白,身后一记惊响传来。陌子归手上的书啪嗒一声落在榻上,打翻了一侧的茶盏。水流沿着榻沿滴滴答答往下淌……
“怎么会……”陌子归双眸一紧,脸色霎时沉了几分。
刺客一事,本就蹊跷。他之前隐约察觉到,那些刺客的目标不是他,而是步然。他当初就怀疑刺客宣称自己效忠炎族,是幕后之人计划中的一部分。
他不过是将计就计,借此清理门户。
临行之前酱酱被他关在了凌虚境。一来可以堵住天族众人之口,二来凌虚境的叁十六道封印,除了天帝无人能破,也算是护他周全。本打算处理完炎族的事,再回去彻查刺客,可是,竟然有人走在了他前面。
“天后知道吗?”陌子归问。
“这……”仙使犹豫,吞吞吐吐。
陌子归的眼神倏地狠戾起来,又问了一遍:“天后知道吗?”
仙使吓得直接跪了下去,颤颤巍巍道:“天,天后方才回宫就得知了这个消息……”
“她人在哪里?”陌子归问。
“她,她……”仙使大气不敢喘,下一刻只觉得自己的脖子被人掐着,整个人被拎了起来。
“不要让我再问第二遍。”
“天后,天后去了阴山古堰砀口……”
“什么……”陌子归只觉眼前白光一现,脑子里“哄”地一声炸开了。
阴山古堰砀口,上古烛龙凶阵,凶阵中有一块可以起死回生的女娲石。如此宝物自是人人惦记。可是自从天地演化以来,凶阵无人能破。
觊觎此石而闯阵的人,无一例外地都成了阵中亡魂。
“后荼,你取兵符,调天帝亲兵往阴山。”
简短的一句吩咐之后,陌子归独自朝着阴山方向腾云而去。
*
阴山烛龙凶阵,步然被困在这里已经一炷香的时间了。
与那只烛龙的缠斗之中,她并未受什么重伤,但也没讨到任何便宜。体力将尽,就连手中的剑似乎都过于沉重,她差些把拿不稳。
烛龙身上数十道伤口,血溅满了她的一身素色霜衣,大大小小,但皆不致命,烛龙反而越战越勇。
一阵撼天动地的咆哮,烛龙猛然腾起尾部,将步然摔得一个趔趄。因为实在太累,无法瞬间跃起,她被烛龙长长的巨尾扫出一丈远,背部猛烈地拍击在阴山锋利的山石之上。
她闷哼一声,牙齿磕下来咬破了嘴唇,满嘴的血腥。
步然双手撑着剑再要站起来,她只觉小腿一软,堪堪跪地。
锋利的山石划破了她的腿,狰狞的一道伤口,小腿胫骨隐约可见。鲜红的血液瀑涌而出,一路都是她的血水拖出来的蜿蜒轨迹。
那块女娲石,是酱酱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母亲临死之前,要她以性命守护炎族,保护两个弟弟。
然而如今,她一件事也做不到。
殷红血迹,格外刺眼。血还在流着,步然越来越虚弱。她的意识开始飘忽,身体越来越轻,似乎被什么东西吹了起来。
一阵强光猛然炸开,步然只觉四周漫起大火,火势迅速蔓延,将整个凶阵围困其中。殷红鲜艳的火苗鼓起一阵阵强风,盖过了烛龙的呼吸,直直向着浩瀚的苍穹一跃而起!
步然看见飘起来的火星,洋洋洒洒,好似千万只起舞的萤火虫。
她伸出手去触摸,却觉手腕处猛然一紧,她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住了,腾空而起,落入了一个清冷的怀抱,带着淡兰幽草香。
“你不要命了吗!!!”
忍无可忍地一声厉问,震地步然清醒了几分。
她努力睁眼看他,只见他一向没有情绪的夜黑眸中,此刻映着火光,怒意翻涌。然而如此之强的愤怒,依然掩饰不住他眼神里的自责和恐惧。
那种惶恐,来自最深最深处的不安和悸怕,像个无助的孩子。
步然一怔,因为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他也会害怕。
陌子归抱着步然,纵身一跃,飞出了大火弥漫的烛龙凶阵。方才落地,却被步然勉力推开了。
她什么也没有说,甚至没有看陌子归一眼。俯身拾起手边的剑,挣扎着站起来,转身又往那片火海中艰难地走去。
陌子归不可置信地看着,一把抓住了步然的手,沉声问道:“酱酱已经死了,你也要赔上性命吗?!”
步然没有答他,抽回自己的手,力气并不大,却决绝地让陌子归不敢不放。
火光漫天,映红了山石,树木和遥不见日的天际。
步然迎着红光,热风呱噪地鼓起她沾满血渍的素色霜衣,翩翩而翔——像是一只振着翅膀,死心塌地要去扑火的飞蛾。
“我娘亲曾说,有情即有苦,此苦无穷尽。人生在世,情字如锯如刀,这把刀若是要一刺穿心,步然甘之如饴。”
她跄了一步,走不动了,陌子归再次抓住了她。火光下的陌子归,轮廓愈显英气,剑眉微蹙,薄唇紧抿,一双眼眸风起云涌。
那只紧紧抓住她的手,红光下颤颤跳动,却不容分说。
“女娲石,我替你取。”
步然来不及反应,只觉自己身体一盈,下一刻便被置于一朵飘远的云头。
从云头上看下去,整个古堰砀口已经被火焰完全吞噬。那个玄衣身影,轻飘地像是一粒微尘,朝着漫天大火奔赴而去。
渐渐地,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陌子归……”
步然喃喃自语,直至眼前再也不见那片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