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兀自看了好一会儿才回神儿,没多说什么,只慢慢嘱咐了扶英一句:“阿英记得只可以看,不可以用手去碰。”
晏七直到走出去很远都还仿佛如芒在背,他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却不敢看回头一下,招呼人搬来长梯,他一手抱起扶英缓缓攀上去,一定要到繁茂树叶将自己全部掩住在她的视线之外,方才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游鱼终于得以回到水中。
他将扶英放稳在树干上,叮咛她抱好眼前的枝干后,他回过头,透过树叶的间隙看,皇后仍旧站在廊檐下,似乎在望向这边又似乎目空一切。
他才发现时至今日,或许往后更漫长的岁月中,他都只习惯于像这般一个人孤独的看着她,一面沉寂却又一面自在。
这厢扶英站在树干上登的高便也望得远,无意中望到程舒怀从邻近的琼楼大门踏出来,瞧着方向是往归云阁这边来,她拍了拍晏七的肩膀,努努嘴有些不高兴,“她又来做什么,我不喜欢她!”
晏七听说了,昨日一场赛马程舒怀可谓出尽风头,美人英姿飒爽又甜腻可人,得了皇帝青睐,当晚便召了她去侍寝。
“她得偿所愿,来与皇后娘娘致谢的吧。”他说着又含笑问:“程美人敬着皇后娘娘,小姐为什么不喜欢她?”
扶英认真思索了下,有些颓然,“我不是不喜欢她一个人,而是这宫里的娘娘我都不喜欢。”
她就着晏七的手臂力道缓缓在他身边坐下来,手中拿片树叶缓缓的把玩,小孩子叹气总是很大阵仗,“你看看,那琼楼本应该是皇上和阿姐住的地方,却因为宫里那么多的娘娘,个个凑在皇上眼前,引得皇上喜欢她们冷落了阿姐,阿姐明明是皇后,不应该受这样的委屈。”
“可是......”晏七听得沉吟片刻,忽而郑重问:“那如果娘娘也不喜欢皇上,不愿意同皇上亲近呢?”
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与扶英一个小孩子谈论起这个,她明明什么都不懂,才会理所当然地问出一句:“会吗?皇后可以不喜欢皇上吗?”
她或许觉得帝后自古就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该是天下所有夫妻最好的样子。
可晏七认真思索了会儿,冲她摇了摇头,“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不会是因为她的身份,那反之,不喜欢也是一样的。”
扶英闻言微微皱着眉,望着他的眼神迷茫了许久,待得云消雾散,她若有所思噢了声,“那如果阿姐不喜欢,我便希望阿姐能离开这里,等爹爹回来,我去求求他,让他想法子接阿姐回家,你说好不好?”
听起来实在异想天开,但晏七笑得温柔,轻轻嗯了声,说好。
如果有那么一丝的可能,他也想看她自由。
这厢踏春十日转眼即过,程美人深得帝心恩宠愈盛,就连回程的一路也都是她伴驾左右,娇声软语,她张扬肆意却从不会冷硬伤人,正合皇帝心意。
但从来有新人笑便有旧人哭,回宫后娘娘们之间寻常走动时低头不见抬头见,有人报团取暖有人一致对外,偏偏她性子跋扈阖宫里除了皇后谁都不放在眼里,一来二去自然尤其招人恨。
适逢淑妃生辰时,皇帝有心命人赏赐了颇多珍宝,又许她在云和殿宴请众嫔妃同乐,也算是恩宠。
那日皇后没去,晏七便也未能亲眼得见,只后来听粟禾回禀说程舒怀当众甩了淑妃好大的脸子,起因皆不过是王美人为博淑妃欢心,点了一出讲千帆过尽仍夫妻情深的戏,借以宽慰她这些时候受了冷落的苦闷。
众人瞧着戏自然你一句我一句说些应景的话与淑妃听,唯独程舒怀阴阳怪气冷哼一声,直言:“夫妻情深那也得是夫妻吧,但纵观这偌大禁庭,除了皇后娘娘还有谁能自称是皇上的妻?妹妹我虽然入宫时日尚短,但也懂规矩,还请姐姐们千万勿怪我直言不讳。况且皇上心意玲珑多变,谁能猜得准,说句不好听的,那就是人吃菜也总有腻了的时候,不喜欢了那就是不喜欢了,何必自欺欺人呢,累得慌,你们说是吧。”
她说完便径直起身告退,手上摇着团扇袅袅出了云和殿的大门,任里头再如何气得天翻地覆,晚上照样是她趾高气扬乘着銮驾往承乾宫去,谁也奈何不得。
皇后听闻此事命粟禾给景元宫送了一尊观音像并一本佛经,特意教粟禾嘱咐她一句:闲来无事便在宫里多抄抄佛经修身养性,再拜拜菩萨也好保佑她早日怀上龙胎,没事别往外跑。
程舒怀不知有没有明白皇后的意思,总之收了礼第二日便又殷殷跑出来往栖梧宫来了一趟,说是谢恩......
她见了皇后又谈起给她哥哥程嘉许回信之事,皇后实在不胜其扰,念及晏七过些日子也该出宫一趟了,便点头应允了。
第二日晏七奉皇后之命前往内府局办差,路过御花园时正巧与程舒怀碰见,她忙唤了声叫住他,又派了贴身的婢女过来神神秘秘请他移步。
晏七只好从命,跟着婢女与她一道行到假山后头,恭敬见过了礼,未有多言便问她所为何事。
程舒怀这会子笑得没什么心眼儿,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给他,“我的回信写好了,原本正要去栖梧宫里找你呢,刚好现下遇上了,你便拿去吧,我还要去含元殿侍奉皇上,今儿就不去拜见皇后娘娘了,你回去替我带句话问个安就是。”
皇后原本点过头的事,晏七也不作他想,收下信应了声。
程舒怀没旁的事自然也跟他没什么好说的,搭着婢女的手转身绕出了假山,三人便分道扬镳了。
却不见淑妃自远处的假山后头正绕出来,景元宫与栖梧宫一个是她的眼中钉一个是她的肉中刺,眼下凑在一起,真是怎么都教人不舒服。
“他们在那边偷偷摸摸做什么呢!宫妃与奴才私相授受,本宫这就禀告皇上去,看她还怎么嚣张跋扈!”
她方才瞧见个影子就把自个儿恼得气涌如山,紧咬银牙,双手握成拳气冲冲便要去含元殿。
敏欣见状忙拦住她,这主子不蠢,只是先前受了程美人的侮辱这时候便开始失了理智了,晏七模样又生得好,便容易教人想入非非。
“娘娘快别冲动,您现在过去也是口说无凭啊,咱们只看见他们一同从假山后出来,旁的什么都说不清楚,到了皇上跟前,万一她再反咬一口说您攀诬与她,您可怎么办?”
她这么一问倒把淑妃问住了,怔住半晌,忿忿道:“难不成就这么饶了他们?”
敏欣当然摇头,“捉贼要拿赃,您得手里先拿着证据才好名正言顺的处置他们,否则,过不过得了皇上那关先不说,皇后又如何肯袖手旁观。”
话说到这儿已是彻底的偏了,但二人谁也没觉得离谱,只道是心之所念见之所限吧。
今年的天气热的早,刚及盛春的尾巴上,正午时分的太阳便已有些灼人的势头了,栖梧宫后院的荷塘里开始有蜻蜓不时掠过,在镜子似的水面上漾起一圈圈细小的波澜。
这日是晏七与程嘉许先前约定碰面的时候,他清晨出宫,眼下凑着满身的热气匆匆回来,方才踏进长廊的入口,便见皇后独自倚在围栏边,单手撑腮寥寥望着水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手中握着消息,步子也急促,与粟禾在游廊中碰了面才听她告知了声,“外头派人来说是三公子今日回府了,他眼下应该正在御书房觐见皇上。”
晏七闻言低头看一眼手中的消息,心头猛地跳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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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那单薄的几张信纸忽而似有千斤重,他拿在手中, 沉沉呼出一口气, 拢一拢心神才缓步朝她走过去。
“娘娘......”晏七温声唤她,踟蹰着将信笺递过去, 话音轻缓地像是亭中的微风,“程指挥使派出去的人寻到了从前在衡州院子里伺候过的嬷嬷, 张晔与姜侍郎一应过往都在这里头了。”
一应过往……四个字简单明了,有过往才有如今的处心积虑, 所以他们确是同谋。
皇后回过头来, 正午的阳光落在信纸上一霎有些刺眼, 她皱着眉侧过去些,一边伸手来接, 一边轻问了句:“你看过了,可知道他今日已回来了?”
她低垂着脖颈细细查看那信笺的内容, 内敛惯了的人, 纵然面对惊涛骇浪, 面上也仍旧平静得像在看一封普通的书信。
晏七颔首回说已知道了, 正想再问些什么,却听她随即又吩咐了句:“教粟禾派人去御书房传话, 就说本宫与姜赫阔别许久,请皇上恩准他前往御花园朝鹤亭觐见。”
这会子要与姜赫见面?
他闻言没立刻去办,一双眼睛忍不住殷殷望向她,眸中尽是掩藏不了的担忧,迟疑问道:“娘娘打算怎么做?”
皇后抬眸看他半会儿, 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耐性又解释了句:“本宫不论再如何厌恶他,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刀剑相向,只是过去这些时候从来都是本宫在明他在暗,本宫猜测了太久不想再猜了,索性听听他怎么说。”
派去前往御书房传话的人很快折返回来,说皇帝已然恩准皇后与姜赫兄妹在朝鹤亭相聚。
临踏出宫门时,扶英还在庭院里与几个小婢女荡秋千,是皇后的意思,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心心念念的三哥已回来了,也对姜赫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陪同皇后前往朝鹤亭的一路上,晏七到底对姜赫生了好奇,迟疑了会儿还是逾越地问了句,想知道皇后最初对姜赫究竟是何印象,却只听她干脆利落说了两个字:“厌恶。”
厌恶到根本不想提起这个人。
晏七心下会意,便不再多问了,于是不论曾经听扶英说过姜赫多少好,他在心中便已给了那人一副能令人见之便不喜的丑恶嘴脸。
头回便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产生如此强烈的厌恶感,不得不承认他如今确实满心满眼都是她,喜她所喜,恶她所恶。
但直至到了朝鹤亭,亭子里立着的贵公子款款回过身来冲皇后笑了下,欠身行礼,晏七看到他并没有令人不喜的丑恶嘴脸,反而与皇后站在一起要比任何人都更“像”一对亲生兄妹。
两个人的长相其实并不十分像,却奇异的给人一种同根同源的相似感,另一方面他们却又诡异的相对,就像是一根藤上开出的两朵花,一朵是良药,而另一朵是剧毒。
但当他看着皇后的时候,那种眼神会让晏七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愤怒感。
那不是在看妹妹,甚至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不属于自己的珍玩,带些不加掩饰的观赏,但只要有机会,他就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将她毁掉,这样的目光教晏七感到不安。
“皇后娘娘,许久未见了,可还好吗?”
他嘴角带着张扬的笑,说话时的神情像极了故人叙旧寒暄。
皇后冷冷瞥他一眼,半点不愿多作无谓周旋,径直绕过他往亭中的石凳上落座,“不如你先说说在衡州那些年,张晔是如何对你们母子有恩,而你又是如何利用完他转身便杀了他全家的?”
“你还为他打抱不平?”
姜赫仿佛听说了个天大的笑话,说着话撩袍子在她对面落座,摇头,说她所言不对,“更何况满帝都谁不知道,灭了张家满门的可是你的人,徐良工也认罪了,况且当初将我远远儿打发到北境的也是你,这些时候我人都不在,你给我按的罪名倒是不少。”
“良工为何会认那莫须有的罪名你不清楚吗?”皇后轻嗤一声,“少跟本宫兜圈子,如今该死的、不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你还想做作到什么时候去?”
她说着将得来的一纸消息放在石桌上,“张晔当年远送你们母子前往衡州,一路对你们照顾有加,与你母亲苏氏情愫暗生,两年后更育有一女,这些国公应该都不知道吧,你便是以此要挟他为你伪造国公信笺的,对吗?”
“要挟?你又胡乱给我扣罪名,我可不知道什么伪造信笺之事。”
姜赫狡猾得像只狐狸,拿起那纸张看了眼,又极认真的纠正她,“你查得是挺仔细的,但是还不够仔细,当年那院子里一场火将里面的人烧了个干净,你就不想想若只是普通的一场火,里头的人怎么会一个都逃不出来?”
若非天灾,那便是人祸了。
但皇后只看着他,并不开口,他此时是个胜利者,胜利者会愿意以居高临下的姿态透露一些秘密的。
果然,很快又听他继续道:“你若是想知道,不如去国公夫人墓前问问她为何非要置我们母子于死地。只是可惜了,我那个捡来的便宜妹妹代替我去死了,死后还要被张晔彻底抹去在世上存在的痕迹,就因为张晔也不敢教老头子知道他和我娘的事。”
姜赫始终嗓音闲适,谈起亡故的母亲及妹妹好似都没有半点伤怀,像在说着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
而因为提及国公夫人都没能刺激到皇后,他似乎有些不满意,想起来又补充了句:“但是张晔为他的私生女报了仇,国公夫人当年难产而亡,就是他教产婆做了手脚。所以.....你现在还为他打抱不平吗?”
他说着便笑起来,越来越肆意,双眼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的皇后,期待从她脸上寻到哪怕一丝的痛苦,那也够他快意许久了。
但可惜了,并没有。
皇后平静垂眸了片刻,忽而反问他,“张晔报了仇,那你呢?你不想为你娘报仇?不想为你自己报仇?”
他一霎怔住,笑容消融在嘴角,眉间不自觉蹙起来一些意料之外的痕迹。
她将那一点停滞尽收眼底,继续道:“你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却再不敢留在衡州,被逼远走他乡,流落在外那么多年,受了不少苦吧,旁人的欺辱、冷眼,或许因为温饱不足还曾沿街乞讨、更甚者与野狗同食......”
“闭嘴!”
姜赫被她几句言语狠狠刺到了心上,突然厉喝一声,猛地从石凳上站起来。
皇后却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站起来与他平视,双眼紧紧盯着他,一开口再一次毫不留情地直直刺进他的痛处去。
“我不说就能代表那些卑贱的过去不存在吗?”
她嘲讽地笑了声,一声声提醒他,“不论你是街边的乞丐苏赫还是声名鹊起的年轻将军,亦或是国公府的三公子姜赫,那些卑贱的过去都已经深深刻在你的骨子里,随着你吃进去的每一口食物一起融入进了你的血液里,你自己都忘不掉吧?”
“我要你闭嘴!”
他是恼恨到了极点,恶狠狠咬着牙,不由自主的向她逼近一步,猛地伸手扼住她的脖颈,力气之大顿时便能教她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娘娘!”
晏七低呼一声,他从来到这亭子里看到姜赫的眼睛起,便没有一刻放松过警惕,却在危险发生的时候仍旧晚了一步。
他惊得心头骤然一滞,来不及多想,疾步冲上前去一手握住姜赫的手腕重重推开,一手拉着皇后的肘弯急切将她揽进了自己怀里,全身上下每一分都是极尽所能的保护姿态,像一把开过刃的利剑,锋芒毕露地横亘在姜赫眼前,阻绝了他再想接近皇后的一切可能。
皇后从踉跄中站稳,微微弯着腰捂住喉咙猛咳了几声,眼角余光触及到那一片近在咫尺的墨蓝衣料,才教她骤然意识到紧紧环绕在身侧的手臂。
她有些错愕的抬头望上去,晏七一霎回过神来迅速抽回手,寻常一般扶在她两臂上,关切问了句:“娘娘没事吧?”
是错觉吗,不顾一切冲过来也是他身为奴才本能的护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