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料到如此才不过半月,一日午膳时,小丫头却噘着嘴当他的面朝皇后告了他一状,“阿姐,他是不是你派来监督我的,伤了手不能做影子戏给我瞧便罢了,可为什么伺候我读书还总一板一眼的像个老夫子,也从来不陪我玩儿,一点儿都不像以前那个有趣的晏七了! ”
皇后闻言含笑瞧了她一眼,“或许是他原本就没有你想的那般有趣,只是你错怪了他的本性呢?”
“嗯?”扶英长长疑惑了声,反驳道:“可他明明会讲那么多有趣的故事,怎么会不是个有趣的人呢?我不信!”
这就是认定了一准儿是皇后交代过晏七这般了......皇后听着无奈得很,“那他既然不合你心意,我便重新换个人伺候你,行吗?”
话说到这儿她却更不愿意了,摇摇头说不行,鼓着脸瞥一眼旁边的晏七,他会意,忙出声儿打圆场,“小姐先与皇后娘娘用膳吧,今日天气好,用过膳,奴才陪你去御花园放风筝。”
初冬阴沉的天气里好不容易露一回灿烂骄阳,照得人身上暖意融融,活动起手脚时更觉得精神头都要比前几日足些。
扶英特意挑了只立起来半人高的朱雀风筝,面上油彩华丽,画工也十分逼真,但也因这风筝太大,晏七带着她尝试了好几次也没能成功将朱雀送上天,适逢路过的一个小内官上前来献殷勤,说:“景秀宫旁边有处草坪四面空旷,中间又正好是方小土坡,来来回回的风最适宜放风筝,二小姐何不去哪里呢?”
扶英将那主意过了耳果然很高兴,夸赞那人两句,回身来招呼晏七,“有那么个好地方你怎么不早说呀,走走走。”
他不是不知道那地方,只是景秀宫紧邻咸福宫,那处草坪四周环绕的行道又恰巧是去咸福宫的必经之地,他到底在那处当过差,如今却一朝成了皇后宫里的人,无论如何都还是有些避讳的。
但扶英已撒开步子自顾往前方去了,晏七微微叹口气,只得也跟了上去。
所幸他自树影拐角处转出来时,远远瞧着那边小亭中尚且无人,周围草坪亦是空旷,想是今日风大,娘娘们都不爱出来走动。
他转念再想,倒觉得惭愧,自己是否太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淑妃娘娘或许根本未必会将他进栖梧宫这事放在眼里呢?
收回思绪,他与扶英上了那小山坡才知先前的内官说得一点不错,这地方正处在风口上,两人这回没费多少工夫便将风筝放了起来,但因那风筝过大,飘在空中时倒教底下的扶英不好掌控了。
晏七怕她被风筝拽倒,便站在她身后,微微弓着腰,双手扶在她肩膀,不时出声提醒她如何收放风筝线。
扶英拉着线忽然回过头来看他,眼圈儿似是被风给吹红了。
晏七忙问她怎么了,她停了会儿才低低说:“三哥以前也总这样陪我放风筝,我想他了。”
姜侍郎被皇后驱使到北境的事晏七也听说了些,但他这时候又怎会知道承国公府的家事内情,听着扶英的话只是心疼她,也不做他想。
这厢正温言安慰扶英,却听得身后有人声传过来,他过了耳,话音是熟悉的,回过头去看,来人也算是熟悉的。
扶英在外头倒是规矩,见着了便朝来人掖了掖手,“扶英见过各位娘娘。”
“哟,远远瞧着还道是哪个宫里的小宫娥呢,原来是二小姐呀,隔几日不见,真是越发伶俐可爱了。”
说话的是美人王氏,面上笑颜如花,一出口却将扶英比做个小宫娥,这教谁听起来可都算不得和气。
与她一同前来的亦有淑妃与程修仪,晏七暗自朝程修仪身后寻了寻,没见着任东昌。
各宫娘娘们私底下对栖梧宫的怨念晏七心知肚明,他担心扶英还小,再留在这儿恐怕要吃暗亏。
他上前行过礼后便想带扶英离开,不料对面的敏欣见状忙扬声拦了一拦,“晏七你急什么,咱们娘娘许久未见你了,难不成你如今去了皇后娘娘宫中,便丝毫不记得咱们娘娘从前对你的好了吗?”
“奴才不敢。”
晏七朝淑妃欠身,敏欣话音里见缝插针的刺着实教他听着不舒服,但她生性便就是如此不饶人,淑妃想来总归是通情达理的。
“娘娘见谅,只是今日小姐已出来许久,再逗留下去皇后娘娘怕是要派人出来寻了,故而不便再耽搁。”
淑妃听着扫他一眼,倒也允了,“即是如此,你便去罢,若教你因本宫而受了皇后娘娘的责罚,倒是本宫的不是了。”
“多谢娘娘体恤。”
晏七回过了话,低垂着眸看扶英一眼,便从她手中拿过风筝线一把扯断,拉着她往行道上走,没走两步,却仍听见身后王美人风凉道:“娘娘可真是良善心肠,那般吃里扒外的奴才也就搁您这儿才能得个好脸,若是嫔妾的奴才,真是打死都不为过,哪儿还......”
“你胡说什么呢!”
她那厢话没说完,扶英陡然一把甩开晏七的手,转身冲回去几步,抬手指着王美人怒道:“明明是她自己嫌弃晏七伤了手,先不要晏七的,哪有你说得吃里扒外,你再敢胡说,我定要教人撕烂你的嘴!”
王美人倒真教她突如其来这么一下子给吓着了,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一张巧嘴阖了阖,竟是没找着什么能说的言语。
但那话里说到了淑妃的痛脚,敏欣自然要跳出来忠心护主,“二小姐这话请恕奴婢辩驳一句,当初罚没晏七至西经楼的可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既然说他有罪,我们主子又岂敢再召他回来?”
她说着瞥一眼晏七,话说得意有所指,“如今瞧着倒是他因祸得福攀上高枝了,若论起来,当初处置他的是皇后娘娘,如今抬举他的依然是皇后娘娘,左不过一个奴才,皇后娘娘若是喜欢,派个人来知会一声,我们主子也没有不能忍痛割爱的道理,何必绕那么一大圈子先罚后赏做给众人看呢!”
这话真教是说顺了嘴,一时都忘了把门儿了。
淑妃当即变了脸色,忙扯着她胳膊往后拉了一把,朝着扶英勉强扯出个笑,正想说什么,便听得一旁行道树影处有人曼声问了句:“这些话,都是你主子教的?”
☆、第二十六章
那声音清冷似冰,当真如同一瓢凉水当头浇在了敏欣身上, 浇熄了她咄咄逼人的气焰, 也浇得她遍体生寒。
晏七随着众人闻声转身望过去,也随着众人齐齐拜倒下去, “奴才参见皇后娘娘。”
“阿姐......”扶英才瞧着皇后陡然便觉得委屈的很了,小跑了几步过去拉着皇后的手, 先瘪嘴控诉了句:“她们方才合起伙来欺负我和晏七!”
一句“她们”便是将在场的一个都没放过,方才明明被她吓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王美人, 这会子还未等回过劲儿, 再一听这话, 更气成了青色。
“二小姐您这是说得哪里话,嫔妾几人何时欺负过您呐, 不过说了那奴才几句,您纵然回护着那个奴才, 也不能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冤枉嫔妾几人吧!”
“怎么没有!”
她会梗着脖子狡辩, 扶英也会, 朝她仰起下颌, 话说得斩钉截铁,“我是堂堂承国公府的二小姐, 你却将我贬成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宫女,你敢说,方才那话不是你说得,嗯?”
“我......”
她怕是真被气急了,一开口竟连尊卑有别的自称都忘了, 粟禾在一旁听着,没给她再多说一个字的机会,厉声斥了句:“放肆!皇后娘娘跟前岂容你以下犯上!”
王美人也不是第一回见粟禾老妖婆平日一贯作威作福的模样,回回都得咬碎了银牙和血吞,心中虽恨极了,面上也只得低眉俯首下去,“嫔妾知错,当时风大,嫔妾未能看清楚二小姐,一时出言不慎,还望皇后娘娘恕罪。”
这等小事犯不上皇后亲自发落,没得自折了身份。粟禾心中明白,瞥一眼王美人,劝诫道:“娘娘眼睛不好就别整日在外头胡乱晃悠,回去寻个太医好好瞧瞧,省得回头落下个有眼无珠的病根子,再冲撞了皇上,那可就不好了。”
这话才说完,扶英听着“有眼无珠”四个字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晏七在她旁边立着,忙朝她暗暗比了个手势,示意她稍克制些。
扶英倒也不恼,飞快朝他吐了吐舌头,低着头兀自偷乐去了。
那厢王美人实实在在又碰一鼻子灰,铁青着一张脸福了福身,便领着婢女快步往行道上去了。
程修仪自然能瞧见眼下这局面不善,扯着嘴角笑了声,便也寻了个由头向皇后告退回去了。
此二人一走,便就只剩下淑妃与敏欣主仆二人,淑妃思索着想开口缓解几分,皇后却未理会她,只瞧着敏欣,“方才你说,本宫为召晏七进栖梧宫,绕了个“先罚后赏”的大圈子,但当日他牵连宁岁宫之事,本宫罚他,罚之有理,可那赏,本宫倒是不知为何而赏,不如你且说与本宫听听。”
这可教敏欣如何敢说,宁岁宫当初折了一位宫妃一位皇嗣,事关重大,人人都认定是这位皇后娘娘做的,偏偏最后祸源香粉却从淑妃这头查了出来,一场你推我搡的审查后,最终落在了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内官头上。
可如今才不过几个月,那小内官倒是因祸得福摇身一变成了栖梧宫的奴才,皇后不会无缘无故抬举一个毫不关己的下人,这其中干系,怎能不教人多想。
话说到这份上,晏七听着亦是心惊,他此前并未意识到自己进栖梧宫一事竟会给皇后招来众人如此的猜忌。但他想皇后定然是早已料到了,否则也不必等到西经楼关闭那日,他已至绝境当真毫无出路之时才派人前来传口谕。
他低着头半垂下眼睑,心中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儿。
那厢敏欣听了皇后的话,却哪里敢顺杆儿爬随着往下答,骤然惨白了脸,吓哑了嘴,当下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慌乱道:“皇后娘娘恕罪......娘娘饶命,那些都是奴婢胡言乱语的,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求娘娘饶了奴婢这一回,求娘娘开恩!”
淑妃也是强自镇定,嘴边勉强扯出个笑来,“是呀,敏欣一个不识几个字的奴婢能知道什么,想来她只是从前与晏七交好,有些日子未见,方才不过与他玩笑几句罢了,并无其他的意思,皇后娘娘当不得真的。”
“玩笑?”皇后冷凝她一眼,“口口声声暗指本宫在皇嗣夭折一事中做了手脚,此等悖逆心思,本宫如何当不得真?”
她说着忽而弯了弯嘴角,“但你说得不错,她一个不识字的奴婢能知道什么,粟禾,将此罪奴押送掖庭严加审问,务必查出究竟是谁在背后教唆与她,祸乱宫闱。”
那样重的罪名听着实在叫人心惊胆战,别说敏欣一个奴婢,就是宫中哪个娘娘也担不起那么大一顶帽子!
淑妃面上一霎血色褪尽,面对皇后,她所有的办法都来自于皇帝,但方才敏欣那一番话,一个“先罚后赏”实在太引人遐想,事关夭折皇嗣,她更不敢在皇帝跟前提。
“娘娘,娘娘救奴婢......”
眼见粟禾已唤了人前来,敏欣一双手抖得筛糠一般去拉淑妃的裙摆,一抬头便教上首落下的耳光径直扇倒在了地上。
淑妃握了握隐隐作痛的手掌,怒道:“大胆奴婢,本宫从前定是太过纵容与你,才致你今日出言不逊之祸!”
她说着又朝皇后盈盈一拜,“皇后娘娘明鉴,敏欣是嫔妾身边伺候了多年的婢女,嫔妾知她性子如何,方才所言必定是无心之失,绝不敢肆意猜度娘娘,但她以下犯上,冲撞了娘娘亦是大过,还请娘娘将其交由嫔妾带回咸福宫处置,嫔妾定然对她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一宫之主处置自己的下人,倒是合情合理,她的果断从当日众审宁岁宫一案时毫不犹豫抛出晏七便已可见一斑,此时做出这样的举动并不教人意外。
倒是晏七先前眼疾手快,早在她抬手时便早已料到一般,忙一伸手挡住了扶英的眼睛,弯下腰沉声嘱咐了句,“小姐不宜看这些。”
皇后眼角余光将那举动入了眼,侧脸与粟禾相视一顾,眉尖挑了挑,“罢了,你的人便交由你来管教,粟禾一路伴着淑妃回去吧,留心看着些,以免罪奴心生怨恨,伤了淑妃。”
她抬手招呼扶英过去,便是要回去了,粟禾躬身应了声,“恭送娘娘。”
晏七临走时瞥见歪倒在地上的敏欣,她捂着半边脸,嘴角尚有丝丝血迹,到底是曾经在一个宫里朝夕相处过的人,他总归还是心有不忍,但皇后决意处置的人,也必然有她的道理。
他方才踌躇半刻,便听粟禾催促了声,抬眸瞧她递过来个眼神儿,他看明白了,既然把人交给了淑妃,那便不是真要敏欣的命,小惩大诫罢了。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粟禾回栖梧宫,进到暖阁躬身回禀了句:“淑妃赏了她八十个巴掌,奴婢看着一个不落地打完了,近几个月,那丫头想必是见不得人的。”
皇后正握着扶英的手教她写字,闻言嗯了声,忽然问:“晏七你可觉得说错几句话便落得如此刑罚是否过重了些?”
“娘娘......”
晏七猛地嗓子发涩,八十个巴掌能将人打成什么样,他进宫这些年也没有见过,只知道曾经有内官只受了五十个巴掌便伤了脸颊破了相,更是自此留下了口吃的病根子,更何况敏欣还是个女子。
他低着头好一会儿才道:“奴才不敢。”
不是不觉得,只是不敢说。
皇后心下了然,松开扶英的手,说教她同粟禾嬷嬷一同去院子里玩儿去,待屋里只剩下二人,她往软塌那边去,榻中小几上有棋盘,她让晏七过去,一指对面的软榻,“坐下,与本宫对奕一局。”
晏七的身份怎可往她对面落座,况且他棋艺并不佳,不好拿出来献丑。正想推脱请罪,却见皇后已先在棋盘上落下了一子,抬起脸目光沉静递进他眼中。
他便也无可推脱,只得应了声踌躇着在软榻一边坐下,低垂着脖颈看向棋盘目不斜视,心里实则擂鼓一般跳得震天响,手执棋子谨慎落下,又听她淡然问:“你自觉从前在咸福宫之时,敏欣待你如何?”
晏七一时没明白她这么问有什么用意,想了想还是如实道:“奴才初入咸福宫时,曾受她诸多照顾,她身为宫中的掌事宫女,但未曾仗势欺人过,品性......并不坏。”
他说完去看了皇后,她面上却是如常,手下落子亦是轻松,又问,“既是旧相识,她今日对你恶言相向,你觉得是为什么?”
“是因为奴才如今成了娘娘宫里的人.......”
她听着笑了下,“那若你们易地而处,你也会对她如此吗?”
晏七顿时语滞,他知道自己不会的,但显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与他一般淡泊良善。
他这才明白皇后话中深意,敏欣所说的正是当下各宫的人心里日久所想,只是话从敏欣口中倒了出来,那是她不容人的本性促使的,与晏七在哪里都无关,就算他不在栖梧宫,也就是换套说辞的事,皇后要杀一儆百堵住悠悠众口,她做了那出头鸟,便怨不得旁人。
八十个巴掌打得不是她说错了这几句话,而是要借此将宫中众人猜忌的那颗心全都打压下去。
他果然不再答话,皇后也不再多问,两相沉默许久,屋子里唯余棋子落在棋局上的轻微声响,她那厢总是落子极快,反观晏七这边,却是要步步思虑,越到往后越发举步维艰,直至将自己完全困住,再动弹不得。
临了时,晏七紧紧盯着那棋局许久,皇后没有要大获全胜,杀得他丢盔弃甲,只是教棋局上所有棋子都尽在她的掌控之下,谁都无法轻举妄动。
这便是她的权衡之道,不论于前朝还是于后宫。晏七知晓了这一次,便牢记了一辈子。
☆、第二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