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海真人闭关一上午, 寻了个体面的理由——研习道法,实际上是为了消化那碗毒蘑菇汤。
楚弈被罚扫山门, 不仅没有怨言甚至还有些快乐。饶舌的鹦鹉围着他飞来飞去,闷子尘觞陪着他一起扫大街,道童不停聊着八卦, 把私藏的松子分他吃。
道童之所以转了态度, 是因为知晓了楚弈不是来跟他抢活干的,而是时海真人新收的徒弟。真人的徒弟自然得高看一眼,更何况他还帮自己扫了一整天的地。
“楚仙师,等真人出关了,您是不是要开始正式学剑了?”道童满脸兴奋。
“仙师可谈不上,你叫我名字就好。”楚弈把落叶堆在一起,引火决点燃。
道童露出羡慕的神情, 讨好地拉近乎:“楚修士, 真人可孤寂许久了, 以前收的那些徒弟多半都是白眼狼,见真人弃剑便断了来往。如今您来了, 真人不定多高兴呢!”
是挺高兴的, 兴奋一宿了。楚弈强忍笑意, 顺着话聊了下去:“哦?真人曾有很多弟子?”
“是啊,真人年轻时云游四方,见到家境贫寒又勤奋上进的孩子便带回明尘宗。哪曾想竟没几个念着他的好。”道童叹息, 颇为之愤愤不平。
楚弈顿感良心受谴, 揉着胸口又问道:“那真人又是为何弃剑了呢?”
“这个咱就不知道了, 不过您可千万别再提这件事了。”道童竖起手指以示噤声,谁料一道声音恰好响起,吓得他一哆嗦:
“楚弈,带上你师兄,过来一下。”时海真人道。
楚弈扔下扫帚,带上小跟班一起走回山顶。时海真人没有出屋,自屋内又唤道:“进来。”
尘觞扯了扯楚弈的衣袖:“他是不是在屋里布陷阱抓你?”
“不至于的...”楚弈抬了抬眉毛,把剑老哥挡在身前,推门入屋。
草屋极其简朴,里头也没什么像样的陈设,不过一张桌子一张床。时海真人气色不佳,盘坐在床上闭目打坐,想必是折腾了一宿还没缓过劲儿来。
“桌上两套衣服,你们二人拿去穿吧。”
茶桌上叠放着两套全新的白色弟子服,旁边还配有短靴。楚弈微惊,心中五味陈杂,不知该不该收下。
“放心,不是明尘宗的衣服,我也没有让你们拜入明尘宗的意思。”时海真人微睁眼,面带笑意:“我已经不算是明尘宗的人了。”
“真人...”楚弈更感愧疚,局促地看向地面。
“你们不可能一辈子躲在不语山上。穿上这衣服,算是表明自己的身份,让那群小人不敢妄动。”时海真人咳嗽了起来,佯装满不在意,实乃支楞着耳朵偷听他的反应。
果不其然,楚弈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咬了咬嘴唇用蚊子般细微的声音哼唧道:“对不起...”
时海真人登时又咳嗽得厉害了一些,心中满是得意。他教导了上百个弟子,深谙如何对付不听话的小孩子。无非就是多给吃的多给穿,没事儿夸几句,用“爱”感化他。此子年幼丧父,与“傻子”师兄相依为命,是个心思纯粹的好孩子。一回生二回熟,多沟通沟通就好办了。
楚弈伸手摸了摸衣服,在时海真人的骐骥中,一咬牙拿了起来。
衣服的布料不算高档但很贴身,领口与袖口的做工很是精致,刚要谢过真人,一低头冷不丁发现衣服后边绣了两个歪歪扭扭的黑色加粗大字:
“时海”
楚弈默默地把衣服又叠了回去,牵起尘觞就走。
“哎?!怎么走了!”时海真人茫然地喊道。
“真人,等您清醒一些,我再来拜访。”楚弈面无表情。
时海真人忙站了起来:“我很清醒啊!”
“那两个字是怎么回事啊?!这就是你所谓的表明身份吗?!”楚弈崩溃,只觉得多瞅一眼那衣服都辣眼睛。
“哪里不妥了?多明显啊。”时海真人不悦:“怎么?我的名讳很丢人吗?”
“不不不...”楚弈深吸一口气,他已经想不出该用什么表情面对现状了:“真人,您不觉得,您的审美,有点问题吗?”
时海真人长叹,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家境贫寒,从不挑三拣四...”
“这不是挑三拣四的问题。”楚弈露出一抹痉挛的笑容:“这俩字绣得...太...丑了。”
“...我亲手绣的。”时海真人神情无辜,还小心翼翼地举起自己带着顶针的右手。
“...打扰了。”楚弈二度牵起尘觞就走,满脑子都是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剑修大老爷们,坐在烛台前捏着绣花针的场景,眼皮子抽着疼。
时海真人登时辛酸不已。明尘宗的衣服,背后就绣着仨大字“明尘宗”,也没见有人不满,难不成还是因为他名声不好听...?
弃剑而已,没妨碍着任何人,也没对不起任何人,怎么就被看不起了呢?就像是渡劫失败的无愠真人,成了众人口中的笑柄,人人嘲弄他旁门左道,却忘了自己不曾登上那个高峰...
“唉...时也命也...”时海真人长叹。
翌日黎明,楚弈刚从被窝里钻出来,便看见床头放着新衣服和靴子,背后的缝字已经被拆掉了,留下一排细小的针眼。
“昨晚时海来了,放下衣服就走了,没说什么。”尘觞已经率先换上了衣服,大小正合身。
楚弈呆坐了一会儿。时海真人进屋他竟不知道,看来他们二人的修为境界差了不止一点两点。
换上白衣的尘觞似是更清朗了一些,骨骼匀称的腰身吸引了他的视线:“你...就这么收下了?”
“礼物不应该被拒绝。”尘觞侧了侧头:“不过楚弈着实不喜欢的话,我再脱掉。”
“不必,你穿着挺好看的。”楚弈由衷地夸赞道,自己也褪去旧衣服换好。
已经做到这份上了,再拒绝可就是打人颜面,楚弈将腰带系好,又听尘觞说:“时海真人让你去趟青雁山,帮他带些药丸回来。”
“他还没好吗?!”楚弈大惊。一碗蘑菇汤罢了,以时海真人的修为应当不打紧的。
“不知。”尘觞摇摇头,仔细盯着他看了半天:“楚弈,你穿白色的衣服很合适。”
“是吗?”楚弈张开胳膊低头瞅了瞅,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嗯,你被雷劈死的那天就穿的白色,我看着很亲切。”剑老哥诚恳地点点头——初次相遇时的场景历历在目,还是当年的那个你!
“...哦。”楚弈再度失去了表情。
二人用过早饭,带着道童的问候奔赴青雁山,刚一入宗门便被“截胡”了。
青雁山女修居多,大师兄周恕算是万花丛中一点绿的“珍稀动物”,偏偏此人不善言辞,终日挂着礼貌又疏远的微笑,蹲在书库一看一上午,大有“可远观不可亵玩”之意。突然来了楚弈这么个秀色可餐的“小师弟”,众师姐登时一哄而上,把他们二人围在其中。
“小师弟,听太上长老说,你拜时海真人为师了?”一师姐满眼桃花:“想当年,时海真人也是个天下无双的美男子呢!”
“现在也不差,胡子剃了能年轻不少。”楚弈在花团锦簇中左右不逢源,被香粉味熏得皱鼻子,忙侧了侧头,却不知被哪位大姐趁机摸了下脸蛋,吓得他一机灵。
而他身边的尘觞明显已经开始听天由命,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戳在地上双眼无神,任慈母心泛滥的女弟子们往他嘴里塞点心。
待蒋紫陌匆匆赶来,楚弈已然头发凌乱,尘觞满脸的点心渣,逗得她哈哈大笑:“以后经常来走走,给姐妹们解闷!”
“...请端正一下医修的形象。”楚弈帮尘觞拍了拍脸上的干粮渣,跟随蒋紫陌去见邈尘真人。
揽云峰上,邈尘真人正抱着茶壶吨吨吨,重伤初愈的庞先绕着大树来回小跑,活动刚被捏把回去的筋骨。见楚弈迎面走来,忙殷切地打起了招呼。
“庞先!”楚弈惊喜过望,跑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行啊,这么几天就能下地走路了!”
“那是!”庞先摇了摇胳膊:“不愧是医圣,看,胳膊也接回去了!”
“咦?是原先那条吗?!”楚弈这话问得有点奇怪,不过也不难理解。原本的胳膊已经被诸怀咬下来了,难不成他又长出来一条?
庞先哈哈大笑:“是!当时得亏徐宏轩有心,把我的胳膊捡了回来。前几天他还来看我了!倒是你,现在才出现,我还以为你怎么着了呢!”
“过来过来。”邈尘真人放下茶壶,冲楚弈挥挥手。庞先忙让开路,嬉皮笑脸地继续绕树小跑。
楚弈站定,鞠了一躬:“医圣,晚辈前来替时海真人求药。”
“哎,他死不了,不用急这个。”邈尘真人揣着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不错,精神不少。看来时海那小子终于想起怎么当师父了。”
“您就坑我吧,明知道我们...”楚弈欲言又止,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邈尘真人收起笑容,严肃地低声道:“那又如何?你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有些事该了了。况且,当今世上,除却时海,何人敢称“天下第一剑”?你不是一心想重回圣人境吗,那就让他好好指点指点,总比自己误打误撞得强。”
“可是...我...”楚弈不安,探了探身子问道:“您说,万一他发现我是无愠,不得一剑劈了我!”
“你又死不了。”邈尘真人摊手:“劈成两半,老夫再给你拼回去。”
得,依旧不着调。楚弈也抱起茶壶吨了两口,就听道童跑来禀报道:“太上长老,陆家主又来求见了,就在山门跪着呢。”
“不必理会。”邈尘真人冷哼。
陆振理?楚弈诧异,问向道童:“他来作甚?”
“陆三公子顽疾难医,眼看着要断气了。他是来求药的。”道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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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海真人:“慈师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楚弈(没有表情):“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