颊边忽然一阵刺痛掠过,却是何贵妃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又气又急,连护甲都忘了摘,好在血痕不重,只略微擦破了点皮。
何贵妃指着他厉声道:“你是本宫的孩儿,怎能为一个女子要死要生?亏你还想同你大哥争竞,若皇后看到此番景象,梦里都能笑醒了。”
言毕却又放柔语气,“瑞儿,京城闺秀不知凡几,论美貌,何妙瑛既非其中最出色的一个,性情也登不得大雅之堂,你且多等几日,母亲定会为你择一桩门当户对的妻房,保证能令你心满意足,连太子都得眼馋心热。”
李天瑞垂眸,“再好也不是我想要的,母亲若真替儿子着想,以后便少理会这些罢。”
说完,便借口回书房温书,匆匆离了此地。
何贵妃唯有苦笑,儿大不由娘,她今日才算真正体会。但,就算如此,她也不曾后悔自己所做的决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等太子被废,瑞儿成为储君,他才会发觉,眼前的世界有多么辽阔。别说一个何妙瑛,便是十个,也抵不上权力的吸引力大。
晚间敬献帝过来,见爱妃头戴抹额,眉尖若蹙,心里已猜出几分,“想是瑞儿又惹你生气了?”
何贵妃叹道:“瑞儿到底年纪尚轻,不及太子体贴懂事。”
她从不在敬献帝面前说太子坏话,更不会鼓动怂恿他废太子,那未免太过冒险。何贵妃深知,女人要征服一个男人,只能潜移默化地去影响他。
因此,何贵妃夸太子的次数比谁都多,举凡太子立下功绩,何贵妃总是第一个到皇帝跟前歌功颂德,而她这样做的后果,自然让敬献帝对太子愈发提防。
太子做得越好,越显出他这位父皇的无用。而今天下升平,只需要一个守成之君足矣。敬献帝看着长子日益壮大,反而感到深深畏惧,帝王的疑心病向来是最重的,若太子哪日等来不耐烦了,会否亲自将他从王座赶下?当年太宗皇帝就是这么干的。
相反,瑞儿在何贵妃嘴里越是顽皮、越不成器,敬献帝反而越钟爱他,不如此,又怎么牵制太子?
他不能眼看着自己落得高祖皇帝晚年那般凄凉处境,在那之前,他得想出一个妥善的主意才好。
何贵妃如往常般上完眼药,不再多舌,只含笑道:“听闻陛下为庆贺太后寿辰,请了各家命妇及贵女前来赴宴?当真是好大的排场。”
敬献帝道:“母后最喜欢热闹,朕自当成全,你也是最讲孝心的,不知这回准备了什么新奇礼品?”
何贵妃叹道:“别提这个了,妾前几日本得了一块上好的和田玉,想着为母后贺寿,哪知太子妃偶然瞧见,张嘴便要了去,她一口一个姑母地唤着,妾也不好不允她。”
敬献帝诧道:“那何家女竟这样惫懒?”
晚辈新婚,做长辈的赏些礼物是常事,如何妙瑛这样狮子大开口却罕有。敬献帝只在大婚当日见了新媳妇一面,亦未知性情如何,如今瞧来,似乎品行不怎么好。
何贵妃倒是宽宏大量,“她小孩儿家的,玩心重也难免,只是太后那边您可等帮臣妾说说好话,别误会了才好。”
自然知道这话会原封不动传到慈宁宫里——可比她亲自去找皇太后告状的强。
何妙瑛很快就会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想跟她斗,未免还嫩着呢。
转眼已是太后寿辰,何苗兴冲冲地挑拣裁缝送来的衣裳,得从中选出一件足够中庸而又不至于泯然众人的。太华丽容易引得长辈不喜,太俭朴亦有失身份,怎么平衡倒是门学问呢。
太子早已装束完毕,男人的衣裳挑来挑去就那么几件,太子也只是从石青织锦直裰换成宝蓝织锦直裰,再配上一条朱红色腰带,端的是玉树临风,清雅无端。
他看何苗这样兴兴头头,却有些纳罕,“你很想去?”
何苗点头,自从进了一回宫,她对于应酬这件事倒不怎么抵触了——毕竟是个领赏赐的大好机会呢。皇后跟贵妃都能一掷千金,太后娘娘肯定也不比她们差。
太子:……他怀疑娶进门的不是个活人,而是只吞金兽。
何苗总算化好了妆面,发髻也端端正正盘起,唯独一样不好,头上的首饰未免太重了些,都快赶上新嫁娘了。
当然为了即将得到的赏赐,何苗很愿意忍一忍。
夫妻俩上了软轿,一路上何苗都用手捧着金线织就的发冠,太子则帮她按着肩膀,免得她一个晃荡栽倒下去。
慈宁宫前乌泱泱全是贺客,有些是她听太子说起过的,有些则完全不识。当然窦氏那对母女何苗化成灰也认得。
何妙容同样一眼瞧见了她,可懒得上来招呼,有个当太子妃的姐姐对旁人或许风光无限,可对她却意味着深深耻辱。
尤其当她发觉二殿下也在搜寻何妙瑛身影后。
好容易发觉何苗所在,李天瑞立刻便要上前,却在看清大哥的脸后,硬生生被阻住脚步。
倘若说太子从前的表情只是严肃,此刻则是森冷,他像一只捕到猎物的兽,固执地捍卫着地盘,不让任何竞争者前来打扰。
李天瑞也只能黯然离场。
太子这才弯了弯唇角,向何苗伸出手去,“夫人,我扶你上阶。”
其实慈宁宫前的台阶并不陡峭,许是考虑到胡太后年纪,怕出行不便,连地基都未选用水磨青石,而是粗糙的花岗岩——傻子才能摔倒。
太子这样郑重其事,其实是有几分可笑的。
但宾客们并未发笑,反而暗暗羡慕不已,原来太子殿下也有这样温情照顾人的时候,太子妃命真好啊。
毫无疑问,李天吉的形象塑造得很成功。
何苗任劳任怨被他牵着,心想:这人的演技可以拿欧三了。
第8章 .惊变 何苗忽然就觉得此人形象伟岸起来……
依照规矩,太子夫妇应先到内殿致礼。
迎着众人顶礼膜拜的目光,饶是何苗厚颜惯了,脸上也不禁有些热辣辣的,她小声附耳过去,“殿下,您能不能松手?”
女子气息香如兰麝,萦绕颊边,李天吉脚步一滞,旋即却默然道:“你有孕在身,由孤扶着会更加稳当。”
顶着那一头沉甸甸的金饰,再摔出毛病来,岂非立刻就穿帮了?
何苗:……别把她说成肢体残障,她只是穿不惯这身衣裳,并不代表她是个废人。
无奈李天吉独断专行惯了,何苗叹口气,只能放弃对牛弹琴——话说男人的手还真大,都快有她两个巴掌宽了,吃激素长大的吗?
何贵妃一眼瞧见那对雄赳赳气昂昂的新婚夫妇,脸上的假笑能堆成山,真是上不了台面,再恩爱也不该摆到人前来,她跟敬献帝就不这样。
今日是太后娘娘的正日子,何贵妃自是不便抢话的,连傅皇后也只是目送二人上前,眼底却含着一丝隐忧——听说陛下今早刚来了慈宁宫,那之后母后的辞色便不大好,为什么?
何苗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同寻常,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亲切地唤声“皇祖母”。
老人家多不喜欢小辈拘谨,高高兴兴的才能投缘,何苗从前在敬老院当义工时,人人都把她当活宝,因她插花、茶道、叶子牌样样来得,甚至还会打点太极跟广场舞呢,颇能令人解颐。
但今日在胡太后这里却碰了个软钉子,胡太后只审视地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淡淡道:“行了,都坐吧。”
态度冷漠。
何苗下意识觉得自己被算计了,再一看何贵妃脸上盖不住得意,想来先下手为强到胡太后面前告了一状——早听闻何贵妃口甜舌滑,太后疼她比疼皇后还多些,也难怪,胡太后本是先昭烈皇后的校书侍女,当今傅皇后却出身望族,从午门抬进来的,加之当时胡太后本想立自家侄女为后,奈何钦天监卜卦,道此女并非寿征,怕是不详,只得罢了。
后来那位胡顺妃果真芳龄早逝,应了批言,宫里再无二话,胡太后却疑心是傅家做的手脚,傅皇后又口拙木讷,不知辩解,十余年来,婆媳终是面和心不和。
当然胡太后对孙儿们倒是一视同仁,太子居长,为众兄弟之表率,胡太后不可能当庭下他面子,于是亲亲热热地招手道:“天吉,过来,让祖母瞧瞧你准备了哪些贺礼?”
太子地位超卓,所应的礼物自然也比常人繁琐些,除诗书字画、棋盘文娱等等,为首的却是一座足有人高的硕大炕屏,通体为玉石镶嵌,还请能工巧匠用琢刀刻了一幅松鹤延年图,乍看十分细微,灯火下却华光璀璨,丝丝耀目,端的是美不胜收,羡煞旁人。
何贵妃几乎将手绢扯裂,好一个借花献佛!拿着她的东西卖弄人情,这两口子还真做得出来!
话说瑛丫头最是虚荣的,得了这样好东西却不供着,反而呈献给太子,再代为孝敬祖母,这丫头几时转了性了?
她哪晓得,何苗早已从李天吉那里得了足够的补偿,才不稀罕这一座玉雕呢。
太子又道:“原是妙瑛出的主意,想着暑热潮闷,这玉屏风放在慈宁宫触手生凉,祖母您也好安睡。”
胡太后见猎心喜,对孙媳妇也不那么无情了,“难为你想得周到。”
何苗笑道:“只要祖母长寿安康,孙儿们再怎么操劳都是应该的。”又盈盈望着何贵妃,“娘娘,妾先前不过同您开个玩笑,您不会生气吧?”
何贵妃银牙暗咬,脸上还得装出和煦模样来,那笑意却只是浮于表面,未达眼底,“瑛丫头真是匠心独运,其实你即便不说,本宫也会孝敬太后的。”
倒好像她多此一举。
何苗轻轻摇头,天真地道:“可姑母不是才说要为我打造观音像?这样整块的白玉,若凿缺了岂不可惜?侄女也是怕糟蹋好东西,才斗胆向您讨要了来,横竖都是一家子,只要皇祖母心里舒坦,谁出力都差不多。”
如果一来,倒把自己狮子大开口的嫌疑撇得干干净净,何贵妃却成了出尔反尔、两边不是人。
贵妃娘娘心里郁闷,说来说去,受损失的都是她,太子不费一文便讨得太后欢心,天底下竟有这样便宜的事?
傅皇后则忙里偷闲,向何苗投去一个鼓励的眼色。这下她是对儿媳妇彻底改观了,原本担心妙瑛会扯太子后腿,如今瞧着,却不愧为贤内助。
何苗心里愉快极了。
一会儿寿宴开始,男女宾自然分席而坐。何苗看着席上琳琅满目的菜色,直如孙猴子进蟠桃园,只可惜上好的葡萄美酒不能品尝——其实她酒量很不错呢。
李天吉在府里便见过她食量,生怕失态,想了想,还是命李忠撤掉几道过于油腻的,只留下容易消化的那些,当然,酒水也给端走了。
一旁的女客称羡不已,“殿下对你可真体贴。”
何苗悄悄撇嘴,心想李天吉那点小九九她还不清楚么?当着人故意作态,愈发坐实了她的身孕——还说不介意,明明比谁都认真呢。
何苗只能陪他表演,自觉忌口,捻了瓣脐橙慢慢嚼着。
与她比邻而坐的是端王世子妃,她婆婆端王妃亦源自何家,虽是庶出,但与何贵妃交情不错,因此才能指婚得一门好亲事。这些年,端王暗中斡旋,着实也帮了贵妃母子不少的忙,两边利益其实已绑定了。
当然这些与世子妃是无关的,她娘家是个没落勋贵,几代清流,祖上还出过探花,王府娶她不过为求声名,顺便获得士林的支持,至于她这个人如何,其实无关紧要。
起初世子妃还是很高兴的,公公在朝中得力,婆婆也不是那等磋磨媳妇的刻薄人,夫君也生得挺拔英武,唯独一件不美,她嫁过来两年了,却还不见子息。
世子妃素来荏弱,只知求神拜佛祝祷,连汤药都喝了几十副,奈何天不遂人愿。
她羡慕地望着何苗肚子,“还是你福气好,才几个月便有消息,难怪太子疼得跟什么似的。”
何苗按着腹部,心想,这个也是假的。
世子妃踌躇片刻,小心翼翼问道:“堂嫂,我能否摸摸你的肚子?”
民间素有“沾喜气”的说法,世子妃也想借借她的运势,最好早日得个男胎,在府中稳固地位。
何苗心想这却无妨,横竖她月份尚浅,还没来得及造假,衣裳底下也是货真价实的皮肉,不怕拆穿。
正要答允,哪知一抬头,却看到太子凉凉的视线,蓦然心虚,何苗只能尴尬地道:“我今日身子不太爽快,改天再说吧。”
世子妃亦知两人交情尚浅,再者她到底不曾生养过,怕手上没轻没重的,再伤着胎儿,因此讪讪笑了笑,仍旧归座。
酒过三巡,席间气氛愈发热烈,虽是太后寿宴,也少不了女乐班子——男人就好这一口,敬献帝虽人过中年,在女色上的兴致却不减少年时。
寻常歌舞总有些腻味,然而眼前这出却无疑是杰作。但见一群粉衣绿裙的宫娥中,蓦然跳出一个“敦煌飞天”来,她身上只着一件轻纱,两臂还挂着连环臂钏,层层叠叠,金光耀目,两只玉足也是赤-裸的,脚踝上系着铃铛,随着她身姿腾挪闪转不断发出清脆鸣音,如同黄莺出谷,活泼动人。
世子妃许氏瞧瞧道:“这位是叶婕妤,本是安南国贡女,去年刚来大历,对宫中礼仪半通不通,难为陛下这样宠她。”
何苗心想原来敬献帝也口味驳杂,还以为他只爱何贵妃那样弱质纤纤的大家闺秀,却也抗拒不了番邦美人这样直白热烈的吸引力。
正因为投其所好,敬献帝才未出言申斥,否则以嫔妃之身出来献舞,该羞死人了。
至于胡太后,横竖一个番邦女子成不了大气候,她老人家也只管睁一睁眼闭一只眼。
何苗在现世见多了深目高鼻的美人,对这叶婕妤没觉得多么稀罕,在场的男人却未必这么想,一个个直勾勾盯着,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叶婕妤纵是个异数,敬献帝也只当她是个玩物,旁人垂涎,他反而与有荣焉。
何苗莫名感到几分悲悯,再去看对面,无巧不巧,竟与太子撞了个正着——她发誓,真不是故意的,虽然确实有点好奇,李天吉会不会被这女子诱惑,上演一出小妈文学。
李天吉无端朝她一笑,意思仿佛叫她放心。
何苗蓦然觉得脉搏飞快,忙低头喝了点凉水,脸上却微烧起来——她有什么不放心的?根本她就犯不着吃醋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