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吉看她兴兴头头在院中刨开沙坑,架起烤炉,也不好阻她,只叮嘱她注意节制,别回头吃撑了,又得传太医。
何苗满口答应着,殷勤递过去一只焦香四溢的烤兔腿,“殿下您也尝尝?”
太子晚上惯例不进食的,顶多看书的时候用些甜汤,不过犹豫片刻,还是让人搬了张虎皮椅,坐到何苗身边去。
深秋的夜有着朔朔寒意,然而火堆旁的人们却是温暖而快活的。何苗自从“小产”失意后,着实低落了一阵,如今才终于回到无忧无虑的光景。
她有点庆幸假孕被拆穿,若还挺着个肚子,李天吉是断不许她吃这些油腻辛辣之物的。
何苗痛快地撕下一片鹿肉,望见红澄澄的焰火下,太子俊脸上的神情忽明忽灭,于是问他:“殿下为何事郁郁不乐?如今您可尽能安心了罢?”
又坏笑着撞了撞对方胳膊肘,“莫非舍不得傅姑娘?可惜人家早已名花有主,看不上殿下您了。”
照她看也是傅焱这小子傻人有傻福,若非敬献帝横插一杠子,他跟傅淼哪会进展如此神速——经历过波折的感情,才会愈发坚不可摧。
如今问题已经迎刃而解,连私奔都不必,他可以尽情抱得美人归了。
太子望着何苗脸上轻松自在的笑意,始终没法将心内隐忧告知:他总觉得事情不会这样容易,以敬献帝的脾性,今晚上何以这样沉默?恐怕另有后着。
但,她已尽己所能做到最好,太子也不忍再打击她,至于剩下,便由自己来解决罢。
唇边忽然凑上来一块热腾腾的烧肉,小姑娘正俏皮看着他,“如何?是否比殿下您的手艺更精妙?”
显然还惦记着那条烤鱼的事。
太子啊呜一口咽下,默默咀嚼,半晌也没点头。
何苗不见他流露满意,心里反而忐忑起来,难道是烤糊了?不对呀,她明明挑的火候最好的一块嫩肉,自己都还舍不得吃呢,赶着来献宝。
等她嘴角耷拉得能挂上两个油葫芦时,太子才含笑摸摸她的头,“甚好。”
何苗:……老阴比不带这样耍人玩的啊。
傅皇后与敬献帝夫妻多年,同样深知丈夫的脾气,尽管一切看起来水到渠成,傅家也无须再为联姻烦忧,但,她心里总提着根线。
一夜无眠之后,傅皇后疲倦起身,准备去往毓秀宫,好好商讨一下二皇子跟何家那丫头的亲事。李天瑞毕竟要唤她一声嫡母,傅皇后总得表示些关心。
哪知才梳妆完,宫人却报皇帝驾到。
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之事,椒房殿的人都欢喜不已,唯独傅皇后笑不出来。她太知晓皇帝不可能对她这个皇后回心转意,既非特意来看她,那只能为别的事了。
傅皇后正要下拜,敬献帝却含笑将她搀起,还为她抿了抿鬓上珠花,“皇后甚少打扮得这样俏丽。”
傅皇后悄悄叹了口气,她若是再年轻几岁,必然会为皇帝这般举止打动,然而,洞悉过后的她对情爱已不抱奢望——当一个男人无缘无故向她示好时,只可能是有求于你。
果不其然,敬献帝寒暄几句之后,便道:“昨晚瑞儿跟何二姑娘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傅皇后沉静道:“男女欢好,不外于是。”
即便没发生什么,可眼看他二人衣衫不整躺在同一张床上,这罪名也该坐实。
敬献帝哂道:“朕可从未听说瑞儿对何家姑娘有意,若真如此,他何不早些向朕禀明,朕还能阻挠他么?”
傅皇后晨起的好心情已化为乌有,她知皇帝已起了疑虑,唯有竭力辩解,“昨夜看到此幕的非止臣妾一人,陛下硬要包庇,恐难堵悠悠之口。”
她何尝不知此事蹊跷?但,即便真是天吉所为,那也是为了傅家,无论如何,傅皇后都不能因此责怪。
敬献帝却只是自顾自地道:“他二人若真要幽会,为何会跑到太子营帐,生怕人撞不着?”
至此,傅皇后还有什么听不懂,她愤然道:“当初天吉与妙瑛在水阁中被人设计,陛下您可不是这么说的!”
莫非她何贵妃害人便是理所应当,别人反击便是十恶不赦?
敬献帝不意她会这样直接挑明,脸上亦有些难堪,“你嚷嚷些什么,朕又没说怪罪太子。”
不管这事与太子是否有牵扯,他都只能当成巧合,难道要让外头知道皇室内部兄弟阋墙么?敬献帝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这点。
他沉吟片刻,道:“只是你娘家人难得上京一遭,朕总不能贸然打发回去。”
傅皇后简直呆若木鸡,“您的意思……”
“联姻之事,仍是照旧。”敬献帝说出这句话,舌尖也松快了些,他本就为这个而来,看似深思熟虑,其实无非不改初衷。
傅皇后忽然觉得一阵悲凉,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意识到,偏心两个字的意味。太子犯了错,他就百般苛责,恨不得敲锣打鼓昭告天下;二皇子犯了错,他却宁愿胳膊折在袖里,不但为其遮掩,还要给他最大的好处。
她们母子在他看来,究竟算什么呢?
傅皇后涩声道:“我傅家虽非权势赫赫,但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焉能与人共事一夫……”
敬献帝忙道:“自然,名分还是该确立的。朕既然答应赐婚,自当由傅氏女为正妃,至于何家那个,她若愿意进宫,朕便许她一个侧妃的位份,若不愿意,便另择良配吧。”
傅皇后听到这里,便知皇帝决心已定,可何家既然瞄上皇子妃之位,焉能安心作罢?何况那女子已然失身,若不嫁给二皇子,又能往何处去?
算来算去,终归是阿淼的命不好。傅皇后叹道:“若何家不愿做小,陛下又当如何?”
敬献帝笑道:“连贵妃都千肯万肯,表示能有个归宿便好,其他皆不计较,想来朕如此行事,已是厚道无比了。”
傅皇后彻底无言,想必皇帝来见她之前已先看过贵妃,有贵妃这个宽宏大量的“贤良人”比着,她若还揪着不放,倒显得斤斤计较。
少不得答应此事。
敬献帝亲昵拍了拍她的肩膀,“朕便知你为人温良,今后何家与傅家也万勿生分,合该体同一心、共同进退才好。”
第38章 .办法 既然你要的只是名分,那这孩子生……
何苗得知婚事照常, 惊得下巴都差点掉下来,急匆匆备轿去往椒房殿。
傅皇后早知她会过来,面上亦看不出喜怒, 只凝声道:“圣意已决, 本宫也好,傅家也好, 都只能遵从。”
何苗本来想向她诉苦,再顺道为傅淼求一求情, 然而眼看如此,便再无话可说。
在这个皇权大于一切的世界里, 个人的意志是毫不相干的。漫说只是抬进来一个妾室,即便李天瑞即刻死了,傅淼也得抱着他的牌位成亲——敬献帝认定的事从无更改, 而他的专-制与独断也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何苗沉默片刻,“再无办法了么?”
傅皇后望着她那张莹白小脸, 叹道:“妙瑛, 你是个好孩子,可有些事不是你能插手的。嫁给二殿下,未必是祸非福,你若真心疼阿淼, 这阵子就好好开导她, 为她打点嫁妆罢。”
说罢,便闭门谢客——她这阵子的精神头实在不好,请了太医问诊, 只说积劳成疾。傅皇后还想打起精神操持侄女的婚事,然实在有心无力,只能先歇一歇。
好在敬献帝也知道这桩事有些强人所难, 也委屈了傅家,因此特意宽限了一月,经钦天监卜卦,改在冬月成婚,也趁年关添添喜气。
从椒房殿回来,何苗满面愁容,她还信誓旦旦地答应傅淼会帮她解决麻烦,然而……现在看来,倒是她害了她,原本傅淼嫁给李天瑞还没那么些周折,如今添了个妾室不说,李天瑞被太子阴了一把,必将视傅家为仇雠,这桩姻缘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琴瑟相谐了。
傅淼已然得到消息,倒是没有太伤心,反而笑道:“无妨,总归是要嫁人的,至少陛下肯许我正妃之位,已经很宽厚了。”
何苗满面愧怍,“大公子那头,你打算怎么说?”
原本以为何妙容嫁给李天瑞,皇帝就会顺理成章取消婚事,她也能跟傅焱终成眷属,可是如今……希望过后却是更大的失望,以傅焱的脾气,怕是恨不得立刻杀进宫中罢?
傅淼静静道:“哥哥会理解的。”
哪怕没有皇帝阻挠,她与他的结合也存在诸多障碍,纵使他们并非血缘,可她毕竟姓傅,家中向来以兄妹看待,如今骤然说要走到一起,老爷夫人如何能接受?族里也容不下这样伤风败俗之举,除非他放弃当傅家的家主,放弃继承基业。
但,她又怎么舍得他为她如此牺牲呢?
“这几天,大哥带我游遍京城,我觉得很快乐。”傅淼含笑道,“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回头我会写下一封诀别信,烦请嫂嫂替我转交给大哥,相信他看完之后便能释怀,不会汲汲于此的。”
何苗明白,以傅淼这样温软的脾性,要她亲口对傅焱说出恶毒之语是多么艰难,然而她只能如此——要让他死心,就得先打碎自己的心。
何苗很想劝她不必做得这样决绝,可话到了嘴边,到底还是咽了回去。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何况傅淼的伤心只会在她之上——她舍弃了自己的一辈子,日后也只能埋骨于此了。
傅淼让桥香捧来砚台,正要执笔,一只粗粝的手掌却忽然将墨汁打翻,淋淋漓漓洒了一地。
何苗讶然抬头,见到的是一个迥异平时的李天吉,他面罩寒霜,比平常还要森严十倍,不像是个活生生的人,倒像是地府来的修罗。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孤为你和阿焱准备了一辆马车,车上还有些盘缠,若不够用,再拿孤的玉牌去票号兑换。今晚就走,别留京城,也别回傅家,天高地大,总有一片容身之所。”
傅淼有些懵懂不解其意,“可是殿下……”
太子双目发红,如同一头嗜血的独狼,“孤让你走你就走,没听见孤的吩咐么?”
傅淼结结实实被吓到了,她自幼受傅家教养长大,更将效忠太子视为天职,从骨子里都感到畏惧。如今太子发话,她焉敢不遵?当下再无二话,接过何苗胡乱递来的包裹,便匆匆推门出去。
何苗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冷静理智的李天吉?宁愿违背父命、对抗皇权也要保护这对有情人,与他平常明哲保身的做派大相径庭。
何苗小心上前,尝试唤道:“殿下……”
太子冷冷望她一眼,“你也出去。”
何苗没有半分迟疑,拔脚开溜。李天吉此时的心情坏到极致,傻子才肯上前碰钉子。
跟出来的李忠却知太子从未对太子妃说过一句重话,怕她吃味,忙劝道:“殿下心绪不佳,不是有意的,夫人莫要计较。”
何苗还没这样小气,倒是李天吉的做法颇让她意外,“殿下怎么想到这出了?”
李忠摆摆手,表示他也一知半解。
何苗只能将满腹疑问按下,不过等黄昏时还不见人从书房出来,亦不曾听见传膳,何苗担心他饿肚子,纠结片刻,还是带着食盒小心翼翼推开书房的角门。
此时满室书香已被浓重的酒气所取代,何苗看着那身紫袍,大片的烂醉的颜色,与太子此刻的心情相得益彰。
他乜斜着醉眼,还以为是李忠前来送酒,笑嘻嘻地举杯,“你也来干……”
何苗感觉胸口抽了一下,她发现她从未真正了解过李天吉,他也并不如她想象中那样理智而强大。
冒着巨大的风险送走傅淼,想必李天吉心里也在天人交战吧,但最终,保护亲眷的念头压倒了身为皇储的清醒,但同时做下这个决定后他也在反思,到底值不值得?他自幼受到的教条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在正式取得权力之前,他绝不会与敬献帝冲突。
然而如今,他第一次违背了自己的准则。
想必他心里也有着巨大的惶惑,所以才会那样态度粗暴——因为生怕别人再劝上两句,他就会控制不住反悔了。
这个男人并不完美,但,此时此刻在她眼中却比什么都可爱。
何苗蹑足上前,轻轻捧起他的手,柔声道:“殿下,您并没有错,相反,您做得很好,天道有知,必不会怪罪殿下的。”
作为一个现代人,何苗并不觉得忤逆是多么严重的罪名,何况本就是敬献帝不对在先。可是对李天吉这种受儒家教养的人而言,背叛皇帝,也就等于背叛了自己的整个人生信条。
但,何苗多么想称赞他的勇气,倘若说李天吉从前是一架完美无瑕的机器,如今,才终于有了血肉,是一个有着喜怒哀乐、感情复杂的活人。
何苗殷殷道:“您放心吧,即使母后不站在您这边,我也一定会支持您的,不离不弃。”
李天吉望着她闪闪发亮的眼眸,仿佛有些拿不准她身份,迟疑了一下方问道:“果真?”
何苗没有回答,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稍稍俯身下去,吻上他冰凉的唇。
酒是冷的,女子的肌肤却带着热意,如同寒冬旷野里升起的熊熊炉火。太子唔了声,下意识攀附住她。
气氛旖旎而艳异,何苗理智告诉她应该逃走,然而,另一种大胆的想法却阻滞了她的行动,穿着绣鞋的脚如同生根一般扎在地上,令她寸步难行。
伴随着男人的吻越来越深,何苗彻底放弃抵抗,任由他抱着自己往里间去——那里放着一张小小的拔步床。
中途不慎撞倒书架,兜头兜脸砸得他发晕,何苗不由得轻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