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往事总是有些费力,更何况神兜年纪也大了,能够保持片刻的清醒已经很不错了。松溪没什么事,听她讲着,眉眼温和。
“白雪哭了一会,忽然抬头说,那边怎么有一个森林,她就朝着那边走去,我可是什么都没看到,正在纳闷,忽然她就在我眼前消失了。究竟是怎么个情况,她就被裹进了那片森林,我一直想不透。”
松溪坐在榻上听着神兜婆婆絮絮叨叨,莫名打起盹来,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秋蝉。
正当夏时,天气热得慌,临城接连几日都未曾下雨,府里的下人已然病倒了好几个,余下的人生怕被那点暑气惹上,个个都躲在屋里偷闲。
四处无人走动,倒是比以往静上了许多。
松溪懒洋洋的趴在窗棂上,望着外头的景色发呆。廊外有一株芭蕉,似乎也被这样的热度晒得恹了些,原本翠绿的叶尖都泛起微微的黄。松溪看了许久,觉得有些腻了,百无聊赖的侧身面向屋内。
屋内静悄悄的,檀香浓重,帘栊被人用红绳束起,细细几丝光透过镂花窗格打在案桌上,晕出几点模糊不清的光斑。屋内还有一面四扇屏风,上头绘着游鱼戏荷图,屏风后头偶尔会响起书页翻动的声响。
松溪静静趴了一会儿,思索着该不该挪窝。
这个方向看不见他。
没等松溪考虑多久,有人推开门扉走了进来,隔着屏风道:“林先生,该用药了。”
书页翻动的声音截然而止,须臾后,那个人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松溪精神为之一振,专注地盯着来人。
他今日穿了件荼白长袍,眸色极淡,像隔了雾的远山。双手拢在广袖间,面上带了笑,平和道:“有劳安奴了。”
安奴连道不敢,让下人上菜。
松溪望着他的背影,心下喟叹,这人长得真好看。
他总是让安奴念书给他听,那一大段的诗句于松溪而言既冗长又沉闷,大多是左耳进右耳出,丁点大的字儿没记住几个,可松溪唯独记住了这一句: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多好的词啊,真适合他。
松溪想了许久也不明白是什么,没人给松溪解答,松溪只能宽慰自己。想来是个好东西,才让他这般努力。
松溪今日挑了个离他近的窗棂趴着。
天气又热了许多,松溪远远便瞧见候在屋外的小厮偷偷摸摸地卷起衣袖,似乎是想凉快些。没等他快活多久,安奴端着托盘从转角处走了出来,小厮来不及将袖子放下就被看见了,挨了几句骂。
安奴走了进来,轻声道:“厨房备了酸梅汤,林先生可要因为些,去去暑气?”
他放下手中的书,微微颔首。安奴将碗放在案桌上,拎着托盘后退了几步。他端起碗喝了几口,额角凝着汗珠。
安奴道:“这些天苦了林先生,等过些时日兴许会好些。”
他笑着道:“松溪倒无妨,只是劳累了府里的下人,听闻今日病倒了好几个,安奴可请了大夫?”
“请了,也差人到医馆抓了药。”安奴道。
他温和道:“那便好。”
松溪在一旁听着,觉得这些人好奇怪。明明这样的热度正好,晒得松溪周身都暖洋洋的,可他们就是说热。松溪想嘲笑他们,可是他也觉得热,松溪不能笑他,只好算了。
安奴走了,房里只剩下他。
他拿起案上的书重新看了起来,一动不动的,像极了院子里的石头。松溪静静的看着他发呆,这已经成了松溪的兴趣,他看书松溪看他,谁也不耽搁谁,挺好。
廊下突然传来翅膀扑棱的声响,松溪看见一只鸟越过敞开的窗棂、越过松溪飞到他案前。
他瞧见那只鸟,神色柔和了许多,随即放下手中书卷,取下绑在信鸽脚上的竹筒,揭开,从里头抽出一张纸。
他看了许久,仿佛那几行字有多重要。
看完了,他从木盒里拿了一张花笺,斟酌了许久,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他边写边笑,温柔的笑意几乎要从眼里溢出来。
松溪突然有些羡慕同他写信的人。
他一写完就把花笺塞进竹筒,让那只鸟飞走了。
又过了几天,热度褪去了几分。
他今日不念书了,在案上铺了一大张的宣纸,低着头,在纸上勾勒出一大片的嫣红色。松溪有些好奇,悄悄靠近了些,案上有一摞叠起来的书册,松溪趴在上头,小心翼翼的往下看。
画上是一片开得正艳的桃花林,落英纷纷,桃花灼灼而开。
松溪看得痴了,不自觉的往前了些,一个没注意身体骤然失重,跌了下去。松溪摔得晕头转向,惶恐的抬起头,就看到他在看松溪。
松溪从来没这么近距离地瞧过他,下意识僵住。
他手里还提着笔,吸满了颜料的毛尖承受不住,坠了一滴落到宣纸上。他回过神来,看向那点污迹。松溪往后缩了缩,不知所措。
他并未生气,沉思了须臾,在那点嫣红上添了几笔。松溪都没看清他是怎么画的,一株栩栩如生的桃花树便跃然于纸上。他偏头看了看松溪,姿态慵懒温和,抬手又画了几笔。
这次松溪瞧清楚了,他在画松溪,小小的一只,趴在树上。
松溪呆呆的看着他。
他眉眼低垂,眸底似乎盛了一潭醉人的桃花酿,松溪听见他问:“好看吗?”
松溪自然回答不了他,只晕乎乎的想:他画松溪了,真好。
他支着下颚低眉轻笑,美好得像幅画。
日过一日,天气渐渐转凉,前阵子来势汹汹的暑气褪了个一干二净。那株芭蕉也似活了起来,顶端还长出了新叶子。
廊外的景色变了些,屋内景致却分毫未改,檀香依旧,帘栊束起,松溪仍趴在窗棂上瞧他,他也照旧念着书。
这日厨房备了绿豆汤,这汤被厨娘熬了几个时辰,原本坚硬的豆子熬得绵软,被安奴盛在瓷白的碗里,端了上来。
松溪有些想喝,垂涎的盯了一会儿。
安奴不知从何处拿出一件大氅,递到他面前。
他微拢眉尖,困惑道:“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