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眷皆是一群没有自保能力的柔弱物种, 常常讲些莫名其妙的规矩,因为些许小事便要寻死觅活,走不动也跑不动,稍微大点儿的动静便吓得浑身瘫软。马车上的这位深宫里的大美人看上去也娇弱的很,好在这几天一直闷不吭声,哪怕风沙大的他们三个想骂娘,也没听见车里的人哼一声。
数日过去,骆记商行的眼线打探到了郡王妃的踪迹,一切与詹老太太预料的分毫不差:郡王妃必定会来锦州。
精明的詹老太太并没有命人出城迎接,直到郡王贺纶本尊降临,她才立刻命人前去接应郡王妃。
未来皇上对郡王妃的在意使得詹老太太一惊,态度也随即转变,商人原就重利,骆记商行岂有不为这位得宠的准皇后鞍前马后之理。
倘若贺纶没有来锦州,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詹老太太绝不会有现在的殷勤与恭敬,甚至会悄无声息的将汤媛扣下来,询问辽东那边的意思,再另行处置。
与此同时远在辽东的章太后也收到了皇儿贺纶的亲笔书信。和熙公主走进殿中,急切的问母后,“五哥信中说了什么?”
“下个月他们夫妇二人便回辽东。”章太后不咸不淡道。
和熙长舒一口气,双手捧心,“感谢漫天神佛保佑我皇兄皇嫂。咱们家的阿蜜也总算能与爹娘团聚了。”说着她眼眶濡湿,提裙上前,拉起偎在章太后身边那个小小玉粉团子的双手。
阿蜜被和熙姑母的喜悦感染也跟着呵呵笑,咿咿呀呀的发声。
章太后素来对汤媛说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却对阿蜜有着不一样的宠爱。虽说是个女孩儿,可是贺纶和汤媛都还年轻,往后想要多少儿子都不成问题,况且后宫能生孩子的女子也不止汤媛,她一点儿也不着急皇孙。
“这丫头真是像极了你哥哥小的时候。”章太后歪着头打量阿蜜,目光温柔。待和熙与乳母将阿蜜抱离,她温柔慈祥的神情方才渐渐沉了下去。
章太后对身畔女官道,“郡王妃身娇体贵,长途跋涉难免会出岔子,你可要仔细挑选可靠之人用心照料。”
女官会意,垂眸应诺。打扫布置王府之时,重新安排了两个医女于郡王妃宫殿伺候。两个医女在章太后身边有些日子,做事稳重,倘若郡王妃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必然瞒不过她们双眼。
章太后冷笑。
贺纶少年血性,难免会被女人迷得糊涂了点,可她不糊涂啊。她可不信敢当场翻脸的贺缄没有在宫里对汤媛做点什么。耽搁了这么久才回辽东,怕是中间出了不少变故。
有些事情硬来往往适得其反,章太后可不想与脑子不清醒的儿子对着干,前提是千万别让她发现汤媛带了什么龌龊之物踏进辽东的潜邸。
其实章太后并无什么证据,再加上身在辽东,许多消息来源全靠贺纶。他既有心隐瞒,那么她也铁定抓不到任何证据。如今的防范,只不过出自女人的直觉,
锦州那边的人做事周全老道,锦州指挥使亲自率领军队前去接驾叩拜,至此贺纶乃名正言顺继承人的檄文渐渐昭告天下。这不仅仅是一场皇子之间的储位之争,更是盘踞朝廷多年两派簪缨世家之争,没有人想退出,也退不出。
再次见到贺纶是汤媛来到锦州城的第三日,那是一处幽静的别苑。作为在此养病的郡王妃,汤媛来到这里就闭门谢客。几家闻风而动的夫人太太懊悔不已,只恨自家孤陋寡闻,竟不知未来皇后已在锦州休整多日,全让骆记商行占了便宜。
其中一位举止优雅的年轻夫人道,“我家大人也是前不久才得到郡王驾临锦州的消息,想必郡王夫妇喜静,此地亦是极静的休养宝地,我等还是暂且离去,莫要惊扰了郡王妃贵体。”
众夫人纷纷点头应是,方才悻悻然离去。
外人只知郡王夫妇在此幽居,过着神仙日子,而本尊汤媛却才堪堪从动荡颠簸的驴车上跳下来。
掌灯时分,贺纶来到了别苑后宅。寝室门口立着一个陌生的婢女,想来便是玉斋的人。
“郡王妃还在睡吗?”贺纶问。
“是,郡王。”婢女回。
“睡了多久?”
“已经睡了四个时辰。”婢女垂眸后退两步,为郡王轻轻打开两扇门。
屋子里果然有她特有的淡淡香气,贺纶凝神走了过去,掀开纱幔朝里探身,原以为会看见一副美人酣睡的画卷,孰料本该酣睡的美人正睁着乌溜溜的双目看他。
愣怔片刻。他道,“看什么看?”
这么的淡定?完全没有历经生离死别又阔别许久再相聚的激动……汤媛有一点儿失落,眨了眨眼,“我看看是谁这么大胆,走路一点儿声响都没有,装鬼吓唬人呢!”
满脸严肃的贺纶这才露出笑意,俯身小声问她,“那你害怕吗?”
“害怕。”话音未落,她眼眶已湿润。
贺纶不再笑,深深的看着她,拇指温柔的滑过她眼角。
汤媛道,“我害怕走不出去。”
“嗯。”
“我害怕玉斋的人与我想象的不一样。”
“我明白。”
“我害怕再也见不到阿蜜。”
“哦。”
“我还特别特别的怕你本人不在锦州……”
“那现在还怕吗?”
她摇了摇头。贺纶倾身将她拥在怀里,轻轻摇了摇,下巴安静的搭在她脑门上。
嗅着他领口温热的清香,汤媛动了动,缓缓开口道,“你没什么想问我的么?”
“问什么?”
“……”她语凝。因为贺纶的语气突然有点冷。
“问我在宫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她稍稍拉开距离,镇定的迎接他锋利的目光。
“嗯。那你有没有发生什么?”
“你相不相信我?”她反问。
贺纶不再说话,起身熄了幔帐的两盏烛火,汤媛知道他想做什么,愣了片刻,陡然用尽所有力气将他一脚蹬开。贺纶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好几步,差点儿翻下脚踏。
“别碰我。”她低喝。五个月以内,休想碰她一下。
倘若这段时间有了孩子,那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黑暗中,贺纶压着嗓子说,“你若不傻就别拒绝我……”
“你就不怕我怀了不清不楚的血脉?”
“我要了你,自然就是我的。”怀上是一回事,他允不允许生下来就是另外一回事。
“你就这么想喜当爹?”
贺纶第一次听喜当爹三个字,虽不能完全顿悟却也明白不是什么好话。
汤媛紧了紧歪斜的襟口,“阿蕴,这不像你,你不会做这种自欺欺人的事。”
她一唤他的乳名,他就心软了。贺纶很难过,有些屈辱,也有些伤心,但却没有一丁点儿的嫌弃阿媛。他好喜欢她,也很怕与她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因为一个孽种坍塌。
那不如就在孽种来临之前,给自己也给阿媛一个台阶下。
至于母后,他自有办法周旋。
汤媛垂眸咽了咽滚烫的嗓子,干涩道,“在皇宫的那段时间,我也以为……我也以为贺缄不会放过我。但是他没有!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强迫我。甚至我们见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我,是清清白白的。”
“你别哭。”贺纶被她滚滚而落的泪珠惊到。
“我说的都是真的!只要你问,我便一字不落的坦白与你。为什么你不相信我……”
“我信。”贺纶喊道。
他终于妥协了,抵着她额头,小声的呢喃,“我相信阿媛说的每一个字。那阿媛相信我吗?”
“我也信。”汤媛回。
“嗯。好。我爱你。”他问,“我爱你,你信吗?”
“当然信。”汤媛总算露出一丝笑意,含泪投入他怀中。
贺纶沉默的拥着她。
她信他爱她,但不相信他只爱她。
第246章 帝后
久别重逢, 千般欢喜,那夜夫妻二人共枕青丝絮语至天明。
贺纶说朝局动荡, 他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陪在她身边。
汤媛问会打仗吗?
他回会打。
徐子厚早有不臣之心, 怎甘心昔日庞然大族在明宗手中熄灭。这些年他在山西颇得民心,集结兵力屡次骚扰河北边防, 妄图控制辽东以外的局势。而那些与徐家沈家有着盘根错节利益关系的人也在观望,甚至站队,这一仗非打不可。
贺纶侧身支肘注视她, “外面是男人的事,有我在无须担忧什么。阿媛回辽东孝敬母后,抚育阿蜜,安心等着我回去便是。”
“好。”汤媛也在看着他,双眸如夜幕星辰, 明亮又深邃。
“阿媛此去便是皇后了, 有信心做一个皇后吗?”他问。
“我在宫里长大, 没有什么胜任不了的。”她私下里甚少自称臣妾,贺纶也不在意,二人以乳名呼唤对方有种温暖的亲密。
阿媛性情温和, 有贤德之仪,一旦动怒又颇沉得住气。一个能完美控制自己情绪的人, 通常不是什么单纯之人。尽管男人都不喜欢心机深的女子, 可是心机不深又如何在那样的高位俯视六宫?
贺纶很欣慰。
汤媛被他盯着喉咙痒痒的,许是太久未见,竟有些莫名的羞涩。
她害羞时红痕爬上眉梢眼角, 仿若坠了一片三月的花瓣,美极了。
贺纶忍不住笑,凑近了,在她强装镇定的目光里看见了微微的躲闪。
“你,怎地突然这么的近?”汤媛怕忍不住亲他一口。
“近一点才看的清,方不辜负爱后这般动人的好颜色。”他道。
汤媛心跳乱了好一会。他这是在撩她吧……
短暂相聚,又是别离。
贺纶排除重重艰难,来锦州与她相会,给了她最大的尊重与保护,后来的路她要自己走回去。
不过他到底是贴心的,将从小到大都不离身的冯鑫指给她,伺候她回辽东潜邸,如此堵住悠悠众口。
冯鑫之于贺纶的意义,汤媛很清楚,那是敌人通过重重关卡靠近贺纶时的最后一道屏障。这样的内侍只要不犯谋逆大罪,一般会跟皇子一辈子的。
他对她,确实是极好的。
于是少年时的种种争执都变得淡了,已过双十年华的她心湖很宁静,宁静下是宽广的包容,包容好的和不好的,心脏也为他失衡跳过。
她应是也动了情。
愿未来两不辜负,共享人间光阴。
数日后山西边防震动,隶属徐子厚的一名指挥使无故暴毙,丢了虎符,乱成一片。京城与辽东各方势力风起云涌,坐在上头的贺纶与贺缄对帝位势在必得,坐在下头的文臣武将也对自己手里的利益势在必得,争的不可开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