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江州祭拜的老夫人的灵位是假的。老夫人母家也并非田氏。”远瓷说。
“什么?”陆临惊呆了,“你非南楚人,你怎么能知道老夫人母家之事,又如何断定老夫人灵位是假?老夫人已经入土为安,你若信口雌黄,搅了她在下边的安宁,我要你性命!”
马车哒哒前行,路过一家赈济穷人的粥铺,因着今日是万寿节,粥铺免费给住在周围的乞丐流浪人提供粥食,眼看排了长队马车不便通行,远瓷叹口气,说:“我今日只是同你说这一件事,现在事已说完,你若不信那边罢了,若有心求证,明日太平馆,你自会知晓。”
他说完,神色悲悯地看了一眼陆临:“既已出来了,你要逛逛吗?”
“逛,为何不逛,在前边停一下,我给陛下买个寿礼。”陆临被远瓷的故弄玄虚弄得心发慌,为了强撑气势,证明自己并不畏惧他所说的事情,在朱雀大街上买了许多东西,才平复了心情。
太平馆陈设一如既往,陆临推门进去,看见了等待着他的连翘。
恍惚间竟然像刚刚醒来的那段时间一样,连翘精心侍奉着他,可陆临记得自己为何要来太平馆,他眯了眯眼睛,问:“你是宗如意的人?”
“不。”连翘向陆临行了个大礼,抬起头看着陆临,说:“连翘是公子的人。”
连翘的话很平静,秋天的阳光从窗子大片大片洒进太平馆,陆临沐浴着日光,从没有哪一刻,觉得自己离黑暗这样近过。
“公子的师父东一大师,年轻时曾有位与他名声不相上下的师兄,启光。他们二人名扬四海,却忽然有一日分道扬镳,具体原因虽不可考,却知道此后二人各自收徒,互不干涉。老夫人的夫君,公子的祖父,师从启光,故而公子的父亲,林将军,年少时也曾师从启光大师。启光大师不像东一大师,他自与东一大师决裂后便归隐山林,收徒全凭缘分,巧的是公子一家两代人都拜了启光大师。”
“我从不知我的祖父和父亲拜过启光大师,他们告诉我他们的师父只是一介山野侠客。”陆临说。
连翘笑了:“那是自然,林老将军和林将军,身为往来秦楚传递消息的双面细作,怎么能随意透露自己过往?”
“双面细作?!”陆临完全惊呆了。
“否则公子以为,林将军一生勤勉节俭,陛下哪里来的理由对他下死手呢?”
“你胡说!”陆临记得他的父亲,尽管他小时候,他的父亲总是很久才回家一趟,但对他的宠爱和教导总是耐心且细心,一点也没有武将的粗糙。
或许……这就是他的父亲常年养成的习惯呢?身为细作,谨小慎微,更何况是双面细作。陆临不敢再想下去。
“陛下从一开始就知道林将军是细作,故而想尽办法让先帝除掉将军。尽管那时陛下尚且年幼,可他已足够聪慧,林将军入朝以后指挥的第一场战争便是楚秦两国,最后的结果是楚胜秦败,林将军也因用兵神武而扬名南楚。尽管看起来秦国步兵损伤重大,却因此帮助秦君甩掉尾大不掉、一直深以为患的老旧步兵,顺利进行军队改革,有秦、楚两国史书佐证,公子大可翻翻看,连翘所说,是否是实情。”
陆临犹自挣扎:“那你呢?你是何人?”
“我本是将军安插进宫的一颗暗棋,亦是陛下与将军的双面细作。将军还未来得及将这些告知公子就猝然离世,林夫人略知道些内情,故而公子与陛下定情,夫人气闷不已,无奈之下启用了我。”
“为什么?你们做这些究竟有何意义?”
“乱世之下,朝局纷乱,若站错队选错主,便是将满门前程断送,将军所思所想,不过是为公子,乃至公子的后人多一条生路罢了。”
“若是真要多一条生路,就该倾尽全力辅佐君主,怎可有二心侍奉二主,为人不齿!”陆临恨恨骂道。
连翘突兀地笑了:“公子和当初果真没有半点分别,奴婢当初告知公子的时候,公子也是这样说的。只是公子,当初您因林将军惨死怒而叛逃,眼下想必已经与陛下达成妥协,他害您父亲惨死,您害他臣民血流成河,这一切就算过去了。是吗?”
陆临死死地盯着连翘,沉默不语。
连翘又笑了:“陛下对公子,的的确确情深义重,无人能够指摘。那他对您的家人呢?”
连翘先前一直保持跪地的姿势同陆临说话,此刻却向前膝行几步,逼近陆临,让他无处可逃,“公子可知,陛下方知您叛逃,就控制了林府上下,府中当时已无青壮,满门妇孺,还有年迈的老夫人。陛下强逼夫人和老夫人说出您的去向,不惜停了府中用度,老夫人年迈,哪里经得起这种折腾,您人还没到秦国,老夫人就已经撒手西去!”
陆临的脑中嗡嗡直响,一片混乱,连翘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继续向前膝行几步,说:“当年夫人一心想要查清将军死因,陛下丝毫不顾念她是您的母亲,当上太子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夫人下了猛药,让她一生病骨支离,您走以后陛下以为您会想办法与夫人联系,便将夫人软禁起来。您出事后,夫人痛不欲生,强撑到陛下面前求见您一面,陛下竟将夫人打发到江州去。老夫人从不是江州人,又哪来的江州母家?江州田氏不过奉命羁押夫人而已!”
连翘语气轻慢,不似方才那样咄咄逼人,像蛊惑,又像劝说:“公子,您当真与陛下情投意合到这种地步,连家人枉死都能容忍的地步吗?昨日朱雀大道上,公子可看到赈济穷人的粥铺?京城管控这样严格,叫花子怎能沿街睡在南楚最重要的大街上呢?听说林府人去楼空,连祖宗牌位都被陛下下令一把火烧光,眼下是做空府,流浪汉下九流,都在府中寻个栖身之所呢。”
陆临突然回想起昨夜,远瓷驾车带他在朱雀大街上闲逛。他原本还很疑惑,若是只说那样一句话,为何不能在宫里说,难道出宫就不会被周崇慕的暗卫跟上吗?此刻方才明白,远瓷竟然是想让他再看一眼自己的家。
那已不再是家。陆临甚至都已认不出那是他曾经的家。
他没有家了。
他并不知道连翘是何时告退的,太平馆日光仍然充裕,他忽然想起小时候与周崇慕拜在东一大师门下的日子。周崇慕做了太子,他高兴极了,淘气着不喊他崇慕哥哥,上蹿下跳地喊着太子哥哥,周崇慕便笑着同他闹,亲昵极了。
周崇慕听说连翘进了锦华殿,与陆临在太平馆说了好一阵话,心知又有麻烦了,推门进来的时候,果真看到陆临茫然地站在太平馆正中央。听见门开了,陆临便问:“崇慕哥哥,林鹭真的死了吗?”
“自然是死了。唯有活着的人才是真实的。”
“哦,原来是这样。”陆临冲周崇慕笑了,“那么林鹭现在回来了,他的魂魄连受一缕香的地方都没有了。”
周崇慕尴尬地笑了两声:“阿临,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临猛地抽出身侧的流光,刺进周崇慕的胸口:“你还骗我!”
周崇慕没有防备,鲜血立刻涌了出来,陆临猛地抽出剑,周崇慕痛苦地弯下腰,流了太多血,周崇慕声音嘶哑,他喊:“阿临,你做什么!”
陆临负剑夺门而出。
他恍惚间想到自己曾经的梦,原来白虹贯日,真的不是梦。
昌祐四年秋,帝遇刺,重伤垂危,阖宫震惊,贵妃携侍臣及刺客出逃,天下哗然。
上卷完。
因为周崇慕伤势过重,宫中手忙脚乱,群臣大惊失色,纷纷聚集在含元殿前广场上。
周崇慕没有子嗣,且不要大逆不道地说这一命留不住会怎样,若是他昏迷时日太久,也会让朝野不安,引发动乱。
南楚这些年先后经历过周崇慕叔父谋逆、林昭年盛年病故的事情,群臣揣度帝心,都聪慧地避开武将身份,于是这些年南楚武学不兴,否则也不至于当年秦齐联兵,大军压境之时,朝中无将可用,周崇慕千里迢迢御驾亲征。
除却战时那段时间朝廷广征武夫,平素里南楚重文之风兴盛,此刻周崇慕遇刺,国内虽无动乱,却要提防秦齐南下。
更何况,周崇慕受伤,远瓷携宗如意与陆临逃出生天,尽管京城全线设防,誓要让刺客插翅难逃,可因救治周崇慕已花费太多时间,主事的唯有丞相李序一人,李序动动脚趾头都能想到是谁动的手,他恨得咬牙切齿,只能一边布置捉拿,一边尽心安抚朝政。
“你带他出来做什么?!”出了京城南城门,一辆马车里,宗如意皱着眉头质问远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