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瓷并不在意,他整整衣袍,继续坐在位置上与周崇慕唇枪舌战。
捱到宴席结束,周崇慕干脆让后宫里的宴席撤了,自己步履匆匆地去见陆临。陆临并不在内殿,他宫里新来的小宫女璎珞说陆临回来后便去后边汤池里洗澡了。
周崇慕算了算时辰,陆临已洗了许久,此刻还没出来,他心中一沉,去了后边。
这汤池本就有滋补润气之效,陆临常常来,全身的肌肤都莹白如玉,细腻白`皙,他泡在水里趴在池边,像是睡着了,听见周崇慕的脚步也没有反应。
周崇慕心中越发紧张起来,几步走到陆临身边,将他从水中捞出来,发现他面色通红,闭着眼睛紧皱眉头。感觉自己被从水里捞起来,像是有些冷,他下意识地往周崇慕的怀里缩。
汤池这边一直备着浴袍浴巾,周崇慕方才走得急,倒是忘了,见陆临觉得冷,将人抱过去取了一个厚实些的把陆临裹起来,又抱回了内殿。
陆临瘦得厉害,抱在手里也没两斤肉,周崇慕将他放在床榻上,他眉头渐渐松开了一些,仍抓着周崇慕的龙袍,无意识地说:“水……想喝水……崇慕哥哥……”
周崇慕此刻忽然觉得自己先前做错了什么,他心神纷乱,一根一根手指地掰开陆临的手,给他盖好被子,起身给他倒水。
内殿的茶有些凉了,周崇慕“啪”地将茶杯拍在桌案上,怒道:“璎珞!你主子不在宫里,你就懒怠地连茶水都不备好吗?”
璎珞吓得要死,慌忙进殿换了新茶,周崇慕强自按下心中起起落落的情绪,给陆临倒了杯水。
走到床边的时候发现陆临或许是因为自己方才发怒声音太大,让他惊醒了,他坐起身来,看见周崇慕过来,又往墙边缩了缩。
周崇慕仿若不察,放低了声音哄他:“过来喝水吧。”
陆临乖乖地从墙边蹭过来,抱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喝了,周崇慕顺手接过茶杯,问他:“你方才是怎么了?今晚太累了吗?怎么在汤池里睡着了?”
陆临没告诉他自己是因为在汤池里太闷,喘不上气而昏睡过去了,只低头说:“以后不会了。”
周崇慕看得出陆临不想同他说实话,更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絮上,充沛的后劲全都返到了他自己身上,心口一阵疼痛,便也不再说话,解了衣袍上床,将陆临搂在怀里睡了。
远瓷是来祝寿的,便光明正大住在了驿馆里。周崇慕第二日醒来,心中总觉得惴惴不安,便让人召了远瓷入宫。
远瓷来得很快,怕是一直准备着与周崇慕会面。周崇慕一整夜未曾安睡,也没了要同他争执的心劲儿,只让远瓷坐了,却只盯着远瓷,并不说话。
面对周崇慕的凝视,远瓷并不畏惧,大大方方任周崇慕看,周崇慕看了一会儿,回过神来,道:“今日没有别的事,只是想请摄政王来同朕闲话家常。”
“我可没有什么能同陛下闲话的。陛下薄情寡义,我实在瞧不上眼,众人在时,我敬你是楚国皇帝,已是看在陆临面子上的极大尊重,陛下可别想私下里还能一派祥和吧。”
远瓷语调讥讽,神情不屑,周崇慕原本心中就反复想着陆临同他逃走的那些日子,此刻更加烦躁,也顾不得修养,道:“君子不夺人所爱,你趁虚而入,离间朕与阿临,你又算什么东西?”
远瓷的表情愣了一瞬,他很快反应过来,露出一个极为微妙的笑容,似讥讽又似怜悯,重复道:“对,我趁虚而入,总比你几方联手设计自己枕边人的强盗行径要好吧。”
周崇慕与远瓷不欢而散。远瓷当即提出,第二日便要返回秦国,周崇慕求之不得。
当日夜里,远瓷再次潜入皇宫。这一次他小心地避开了周崇慕的人,进了锦华殿。他等不得了,做了摄政王也不能得到陆临,远瓷此刻恍然明白朝臣们一生追逐功名利禄的原因,心中有执念,唯有功名利禄才是实现自己心中执念的唯一方法。
从前他只想做一届闲散刺客,以为舞刀弄枪,将功夫练得出神入化就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后来他逼不得已走上一条不属于他的路,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拥有直视陆临的机会。直到他再一次千里迢迢冒险入楚,他终于光明正大地站在陆临面前,陆临却没有光明正大的站在他的面前。
在那场晚宴里,他是别国尊贵的摄政王,与楚国君王、朝中显贵推杯换盏,而陆临,他虽坐在上首,却已经被在座的所有人踩在泥地里。他们与他已是云泥之别。陆临不过是周崇慕的娈宠而已。
远瓷痛得心都要滴血。陆临他那样聪慧,他久负盛名,年纪轻轻就名扬天下。那是他曾经只能仰望的人,而今陆临形销骨立,像个玩物一样成为周崇慕炫耀的工具。远瓷已下定决心,日后陆临若跟了他,他一定让陆临做最想做的事情。他不能再等了,陆临的状态比之之前更为不好,他真的怕陆临坚持不到那一天。
陆临已经睡下了,他睡觉很轻,几乎立刻就感受到有人进了殿内。陆临坐了起来,压低声音问道:“是谁?”
远瓷几步走到床榻边,撩开床帏,看见陆临冷冰冰地盯着他。他艰难地笑了一下,对陆临说:“陆公子,明日我就要回秦国去了,我已决心做一件大事,不知事成以后,陆公子愿不愿意同我走?”
陆临见是远瓷,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松口气,他仍然保持着方才戒备的姿势,冷淡道:“不愿意。”
“可是……”
陆临怕殿外的人听见,压低声音打断他:“你不必拿我做遮羞布。”他抬起眼睛,他的眼睛很好看,流光溢彩水光粼粼,像一汪湖水,让远瓷心神不安。陆临说:“远瓷,从前我未曾与你说这些,只是我以为我表现得足够明显,你应该懂得。可你已经成为习惯,做任何事都要拿我当做你的遮羞布,仿佛只有这样,你才能心安理得地去做什么。”
远瓷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陆临冷笑道:“你说你自小时候与我比试了一场就喜欢我。远瓷,你并非喜欢我,你只是自卑,你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来填补你的野心。后来你来了楚国,你一边将我引入圈套,一边说着爱慕我,远瓷,或许你真的倾心于我,但你绝没有你想的那么用心用情。你带我出宫,带我逃到北宁府,我真的十分感激你,你做了摄政王,也是命数使然。可我真心地请求你,但凡你日后再要做什么决定,都不要再拿我做挡箭牌,我不想再做你们争抢的玩意儿了。”
陆临背对远瓷躺下,说:“摄政王快走吧,再不走我便喊人进来了。”
远瓷在陆临床边沉默了好一会儿,俯下`身亲吻了一下陆临的侧脸,压低声音说:“陆公子,不论你如何想我,我是真心的。你且等我。”
越是往北走,风沙越是迷眼。秦国的冬日,滴水成冰,风雪满天。
远瓷从楚国回到秦国已经有三个月了,眼下年节将至,京中百姓都在准备年货,这一年朝中虽然变天,可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这对他们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大的影响,年还是要过。
秦宫里却没有这么平静。
自远瓷接替成为新摄政王以后,老摄政王宗峥鸣便一病不起,虎毒不食子,他联手宗一恒害死自己的亲女儿,这是他的心病。
老摄政王苦熬了大半年,终于在腊月撒手人寰,也不知是真的寿终正寝,还是造人算计。总之,因着年关将至,图个不留旧人的传统,而且他的爵位又已由旁人接替,葬礼就办得很是寒酸。
远瓷身后有司玄子做倚仗,手中又有宗峥鸣的部下与宗如意的亲兵。进,远瓷可以依靠宗峥鸣部下攻城掠地;退,他也可以凭借宗如意的八千私兵谋求东山再起。朝中众臣看得清楚明白,远瓷也明白。
先前司玄子几次进言,请远瓷真正行动起来,与宗一恒分庭抗礼,远瓷始终犹豫。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要做到这最后一步。
自楚国归来后,远瓷忽然下定决心,要求司玄子行动起来,预备年前起事。
不能再拖,若是拖到年后,恐怕秦国尚未安定下来,就会被北边的胡族趁火打劫,养了一个冬天,正是他们的牛马都继续草粮之时。
远瓷这边尚未行动,宗一恒却出事了。
宗峥鸣死后,他的长子当真成了京城笑话。传了百年的爵位到他这一代竟然丢了,还落在一个江湖剑客手里,而今江湖剑客霸着他家的爵位呼风唤雨,他却只能在朝堂上等那点儿干巴巴的俸禄。甚至还要站队,在皇帝和他之间二选其一。
选什么选!这本就应该都是他的。若是他的父亲当年再心狠手毒一点,皇位的事情哪里轮得到宗一恒置喙。当初宗峥鸣能帮他坐上皇位,难道宗峥鸣不能自己坐吗?不过是让他一让,眼下这福气也该到头了。
腊月二十三,正是小年,宗峥鸣长子入宫问安,当着众多宫人的面劫持宗一恒,要他宣布退位。宗峥鸣有备而来,不知他如何做到的,竟然说服京畿部众,若是宗一恒不答应,京畿立刻就能大乱。
这样天赐的好机会远瓷不能再错过。趁着宫中巡防全数被指派去营救宗一恒的时机,远瓷率兵攻破皇城,螳螂捕蝉,而黄雀在后。
几方缠斗,远瓷占了上风,宗峥鸣长子被当场射杀,宗一恒率领心腹逃出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