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喜没办法,只好实话实说:“陛下,昨日咱们的人说,司玄子的人在晚宴时分避开守卫进了后宫,却没往崇华殿方向去。”
周崇慕冷哼一声,说:“进了便进了,想也知道来做什么,他一个大活人还活得好好的,总不能瞒一辈子,早点知道也好早做打算,让人盯紧崇华殿的动作。”
路喜正想回话说有连翘盯着想来不会有问题,就听周崇慕说:“除了连翘,再派一个人去,不要让连翘知道。”
司玄子率领的和亲使团在南楚逗留了十日,终于踏上了返程。周崇慕为了显示身为君王的一诺千金,在为秦君准备两国结亲贺礼的同时,也奉上了南楚最具特色的九种作物的种子。
这十日里,司玄子与周崇慕你来我往地彼此试探,周崇慕的软肋唯有陆临一个,天下皆知,反倒没有怕的。
倒是司玄子在试探之间无意露出马脚,据周崇慕推测,他应当是在宗一恒那里受到了猜忌,现下在秦国施展起来有些被禁锢了。
周崇慕对这一发现持着三分可信、三分怀疑、四分隔岸观火的态度。他可不是宗一恒,贪心不足,谋士这种角色,若是原主留不住,新主也是不敢收的。他们掌握太多秘密了。
更何况谁又能确定这不是诈呢?
天已到了最热的时节,陆临调养的好,太医日日来看,神色也比寻常好很多,说是他现下底子虽然仍有亏空,但先前的伤算是养好了八九成,已经可以习武修炼,也能顺势补一补身体的亏损。
周崇慕和陆临幼年时曾拜入闻名天下的东一大师门下。东一大师向来行踪成谜,接触过他的人少,仰慕他的人却多。传说东一大师集天下武学精粹于一身,修为之高道行之深,都是世上少有人能及的。
东一大师收徒要求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只要合眼缘就可以,并不看出身家世。他走遍楚秦齐三国,名声之大就连胡族蛮夷和东海都听说。想拜在东一大师门下的人自然不在少数,像陆临和周崇慕这样幼年就被收为徒弟的自然也很多。
陆临和周崇慕是东一大师的最后一代弟子,那一年陆临的父亲是在外征战时受了伤,送回京城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不过熬着日子等死罢了。
陆临的父母感情很深,印象中他的父亲虽然总是出门在外,却对他格外亲厚慈爱,陆临是家里的一支独苗,他父亲去了,他母亲也一病不起。陆临的母亲与周崇慕的母亲是手帕交,陆临也是周崇慕自小就熟识的。周崇慕见不得陆临一家乱成一锅粥,从宫里溜出来帮陆临主持大局。
那时周崇慕虽然也才十岁,却拿得出皇子的威严,约束陆临家的下人安分做事,才防止当家人离世了,整个家就散了。
先皇念在陆临的父亲劳苦功高,请来了京城护国寺的主持为他的父亲超度,这对于普通臣子来说是无上尊荣,更遑论扬名天下的东一大师恰好在此刻应了徒弟的邀,也来到了护国寺。
护国寺住持是东一大师的弟子之一,东一大师便跟着一起去了陆临家。他掩饰的好,又因多年浸淫武学,看不出年纪,旁人只当是个跟在住持身边的寻常和尚,并没有将目光过多地放在他身上,可东一大师却借此将在场的人细细打量了一番。
陆临跟着他的父亲练过一段时间的童子功,周崇慕也练了,他是皇子,六岁开蒙,六艺一样都不能少。
大抵是因为这个原因,懵懂的陆临和沉稳的周崇慕由此入了东一大师的眼。
东一大师何等人物,既已合了他的眼缘,什么人的身份打听不到,第二日便让相国寺递了折子请求入宫面圣。周崇慕的父皇听说周崇慕气运竟如此之好,只一眼就被东一大师看中,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周崇慕与陆临便离开京城,拜了东一大师为师,随他学艺。
东一大师的徒弟之所以难当,是因为合他眼缘的人虽不多却也不少,可能让他亲自教导的,却真的是少之又少。
但是很显然,东一大师更看重偏宠陆临,陆临自幼体弱,虽然根骨奇佳,却因体质原因练不了太强势的功夫,东一大师便让他练了日月心经。
陆临年纪小,却格外讨人喜欢,跟在东一大师身边的徒弟不多,时常只有他们两个。周崇慕能感觉到,东一大师的的确确最中意陆临,他或许只是被捎带上与陆临作伴的那个。周崇慕每每想到这个,心内就像着了把火。
陆临是他的。这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孩子,尽管东一大师是他万分尊敬的师父,可周崇慕还是感到自己独一无二的陆临被分享了。
周崇慕从那时就认清了自己对陆临的独占欲。他跟陆临跟的更紧,决不能让师父在陆临心中的地位超过了自己。
当初年纪小,认死理也钻牛角尖,尽管今时今日周崇慕对陆临的独占欲没有减少一分一毫,也还是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当初的确太过狭隘了。
对周崇慕而言,东一大师教给他的,远远不止是武学那么简单。他拜过师父才知道,东一大师扬名天下,绝不是浪得虚名。他在帝王策略之上交给周崇慕的,远胜过外家功夫。一直到东一大师圆寂,他都在源源不断地教给周崇慕为君之道。
更为重要的是,东一大师收下他们两人后的第二年,就对外公布不会再收徒。这一年,周崇慕被喜出望外的父皇册封为太子。他甚至都未曾回京参与册封礼,可他这“东一大师关门弟子”的身份,已经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就是南楚未来的皇帝。
不过多亏了周崇慕当年的小心眼,才跟着陆临一起学了日月心经的修习方法。经东一大师改造过后的日月心经,几乎是为陆临量身打造,虽然时隔多年,但与陆临相关的,周崇慕总是记得格外清楚。太医说陆临可以开始修习,他当天就将修习方式写了出来。
一切从头开始的时候,想要起步,总要耗费更多的精力,自从开始重新修习,周崇慕来找陆临的时候常常找不到他的人。日月心经修炼要求静、稳,陆临特意避开周崇慕,周崇慕便也识趣,不再频繁打扰陆临,把时间都交给了陆临修炼。
花在陆临身上的时间少了,花在政务上的时间当然就多了。周崇慕终于得空见了董青知府上的门客。
楚秦齐虽然都沿用科举制,可世家大族豢养门客的风气依然盛行,一来并非人人都能承担十年寒窗一朝落榜的打击,二来也不是所有人家里都读得起书、考得起试、付得起千里迢迢进京赶考的盘缠。
董青知家里是南楚望族,门下食客众多,为董青知写折子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读书郎。
顾澜投入董府门下已经两年,前两年朝廷打仗,对武夫的需求远远大于对他这样贫弱书生的需求,顾澜在董府不过混口饭吃。他自小聪明伶俐心比天高,是他家乡出了名的神童,二十二岁一举考中进士,可中了进士又如何,接连考了三年选试都未曾通过,顾澜一颗心不仅落了下来,甚至摔了个稀碎。
人的希望一旦破灭,就很容易自生自灭,顾澜深受打击,投身董府聊以度日。董青知的折子,当日并未告知是要呈给皇帝,府里的门客大都写了,顾澜也写了。谁知命运居然真的不曾亏待他,董青知遣人来让他收拾收拾入宫面圣的时候,顾澜仍在发蒙。
读书人有哪个不向往朝堂呢?即便是顾澜这样以为自己心如死灰的读书人,也不能免俗。他甚至有些后悔,早知这份折子会呈给皇上,必定拿出十成心思好好写。
大约是带着这样的不甘心面圣,周崇慕在见到顾澜的第一眼,就从他眼中看到了野心。这样的眼神从前陆临也有过,他们二人携手并肩,曾经互相承诺一定要为南楚开创一个盛世王朝。
周崇慕的胸口忽的一滞,好半天才让行礼的顾澜和董青知免礼。
董青知没什么真才实干,对安抚圣心却很有一套,周崇慕这样郑重其事地要见顾澜,自然不是为了治罪,他若在中间拦一道,周崇慕也必定能从别的渠道寻到顾澜。将来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董青知何不顺水推舟,若是将来顾澜有所成就,也会念一份他董青知的好。
怀着这份心思,董青知在面对周崇慕于顾澜的交谈时就显得格外大方,他先是向周崇慕赔罪,说这样一个人才竟然在自家府里空耗两年,真是有眼无珠。这话虽谄媚,却很必要。
顾澜的确是有真才实学的,虽然由于出身和阶层的原因,对有些问题的见解仍没达到适宜的高度,但的确是陆临之后,周崇慕遇到的最能接替陆临的人了。
周崇慕当即拍板,让顾澜去了翰林院。南楚朝堂的制度对平民学子而言相对严谨,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而顾澜当年三入翰林参加选试,都没能进入到核心机构成为正式官员。
眼下有周崇慕亲自作保,他在翰林院不过是走个过场,用不了多久就能真正进入南楚朝堂,成为朝廷新贵。
陆临这头进展也很快,毕竟是有底子的,哪怕身体过分亏损,只要精心养着,以后不再伤及根本,修炼也不存在太大的问题。
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周崇慕仍然日日都来锦华殿,有时太忙,他略坐坐就走了,有时还会留下过夜,与陆临快活一番。
陆临随着功力的一点点恢复,偶尔也会想起一些从前的事情,不过大都是一些零碎的片段,多数都是周崇慕,极偶然地掠过一些陌生的画面,陆临总觉得转瞬即逝,想看清却始终看不清。
但这事他没有告诉周崇慕。周崇慕必然有事瞒着他,既然周崇慕不想让陆临知道,陆临就不会把自己开始想起从前的事情告诉周崇慕。
最重要的是,现在也没想起什么有价值的事情,不必让周崇慕徒增烦恼。
陆临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会见到宗如意。他往日闲着无聊,去宫里四处走走,逛的地方都很有限,常去的不过一两处,没成想竟遇见了宗如意。
尽管周崇慕不去宗如意殿里,可她毕竟是贵妃,打扮得隆重而艳丽,环佩叮当,裙摆飞扬,带着侍女坐在陆临常去的凉亭里,身边还站着一位男子,倒像是特意等着陆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