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楠心里堵满了乱纷纷的东西。她突然惰于跟宋沧计较。今天这一整天,分手、追逐、试探,她情绪大起大落,实在太累。大海很美,他们穿过萦江入海口的大桥,离开了这座城市。
宋沧不肯告诉路楠是去哪里,在高速路休息站停车的时候,路楠敏锐地发现停车场里不少同龄青年,有的还带着吉他、手风琴等乐器。像是郊游一般,年轻人们聚在一起谈笑。
花了四小时抵达目的地,路楠被满山满野的人震惊。
“今年的春季草地音乐节。”宋沧抢到一个停车位,大大松了一口气,“我有朋友在。”
“朱杉吗?”路楠问。
“除了他俩,我还是有别的朋友的好吧?”宋沧笑出声。
宋沧的朋友是个光头,在音乐节的组委会里工作,忙得头皮冒汗。在他的带领下,宋沧和路楠没购买门票,直接进入了场地。音乐节的重头戏在晚上,光头细数着各个路楠没听过的乐队名称,叮嘱他俩务必全程戴好口罩。
宋沧是音乐节常客,光头还有工作,很快告辞。路楠在摊位上买水灌下,一路上她为了防止宋沧瞌睡,不停跟他说话,口干舌燥。
“喝水干嘛?”宋沧过来说,“喝酒啊。”
他用发圈扎起头发,五官完全露出来,是很招人注意的长相。在人群里转一圈,身上便多了几个贴纸。有姑娘大声对宋沧说:“扫个微信吧。”
姑娘长相漂亮,性格开朗,笑起来连路楠也觉得好看。宋沧从自己胳膊上摘下一个古怪贴纸,贴到发愣的路楠脸颊,对那姑娘说:“你可以扫她的。”
姑娘转头看路楠,笑着:“拜拜。”
路楠看着姑娘背影:“你转性了?”
宋沧吃惊:“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
路楠拧开瓶盖喝水:“坏人。”
人渐渐多了。路楠吃了点儿东西填肚子,宋沧花蝴蝶一样,即便身边有女伴,也仍有接二连三的人来问他要联系方式,男的女的,漂亮的英俊的。他回头看正吃着章鱼丸子的路楠:“不高兴了?”
路楠莫名其妙:“没有啊。”
宋沧又被人拽走了。
路楠一点儿也没有不高兴。她擦干净手,左右看不见宋沧,估计他又被什么新朋友旧朋友勾走了。她看见远处有一束灿烂的黄色气球,在夕阳的光线里圆滚滚金灿灿,像溏心的蛋黄。草地上无数帐篷,人们三五成群地聊天、弹唱、大笑、痛哭、接吻和拥抱。路楠穿过草坪,不停地被各种各样的人吸引。几个白发苍苍的妇人在帐篷外吹风,把眉毛贴成金色的那个最为年长,她在弹吉他。其他人轻轻相和,多声部合唱《加州旅馆》。
路楠坐下听了一会儿,日色越来越暗了。她想起自己的目的,忙继续往黄色气球的位置走。
气球表层涂了荧光涂料,夜晚了幽幽亮着。路楠买了一个,绳子系在指环上,她把指环戴在手上,抬头看到自己头顶有个亮荧荧的球,只感到很有趣。
“啊,笑了。”宋沧不知何时跟在她身后,忽然来了一句。
他也笑,笑得灿烂,是路楠曾在骑行纪录里见过的年轻脸庞,没心机、没潜台词,清水一样透彻。他牵着路楠的手腕,手心滑入手心。路楠心头耸动:宋沧以十指相扣的姿势握紧了自己的手。
“跟我走。”宋沧在她耳边说。
暖场乐队已经登上舞台,气氛热烈。他抓紧路楠的手,钻入人群。
第二十章 人一旦露出真心,脆弱之余又……
穿过喧嚷人群, 穿过发光的各色灯光,穿过了晚风和晚星。路楠跟在宋沧身后,被他紧紧牵着。那不是能轻易挣脱的力道。而她也一点儿没想过要挣脱。
白天里的起伏心情已经消失无踪, 被梁栩和章棋引发的恐惧, 也在喧嚣的夜里遁入深处。躁动与安心同时灌注在路楠的身体里, 她反握宋沧的手,让肢体连结更加密不可分。
宋沧带她来到另一个方向,光头正等着。这是个绝佳的地点,和舞台拉开一段距离, 不至于被音箱炸得耳朵疼,又正好把舞台全部收入眼中。暖场乐队的表演还未结束,人群已经越来越热闹, 接下来就是今晚正式演出的乐队逐个上场了。
光头伸手, 想认识路楠。宋沧手一直没松,站在光头和路楠中间笑眯眯看他。
“小气啊宋十八。”光头压低声音, “我就算那啥, 也不至于连朋友妻也……”
路楠把手灵活抽开,轻轻摇头。
光头立刻把后半截话咽回肚子, 笑着握她手:“叫我光头就行,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吗?去过后台吗?我带你去看看?”
宋沧站的位置很碍事, 光头没法和路楠好好说话,又哀又怨:“讨厌!”甩头就走。
路楠被光头的腔调逗笑, 宋沧不悦看她:“好笑吗?”
路楠:“比你好笑。”
让宋沧郁闷真的太快乐了, 她笑得愈发开心。
音乐节的演出从白天持续到夜晚, 宋沧说白天大多数是不知名的乐队,重头戏都放在晚上。而同是暖场乐队,晚上和白天的咖位也不一样。但是有的乐队会更愿意选择白天暖场, 因为观众不会催促他们滚下去,好换真正的大佬上台。
“中午上场的都是透明小乐队,不过有时候也看乐队风格。不那么躁、不那么闹的,比如民谣乐队、校园乐队,天气合适的时候,更适合静静地听。”宋沧说得有板有眼,但迎接他的却是路楠的怀疑眼神。
宋沧:“我说的是真的!”
路楠:“才不信你。”
她又笑了。她的笑声很少那么透亮,但在这个地方谁会管她不够端庄、谁会责备她不注意礼节?宋沧竭力跟她说明,但越是说明,路楠笑得越开心。
乐声和人声喧闹,宋沧本来说话时就跟她靠得很近,忽然凑得更近了,声音舔她耳廓:“你这样笑就很好。”
路楠一怔。
宋沧已经坐直,为开场乐队欢呼。
这是一支名为“伤心咖啡馆”的乐队,都是年轻人,主唱是个有点儿胖的姑娘,戴一副快要遮住半张脸的夸张墨镜,扎一束大马尾。路楠:“天哪!她头发好多!”
这回换宋沧笑得喷水。
显然乐迷都很熟悉这支乐队,他们的出场得到了漫长欢呼。宋沧撺掇她跟自己一起挥舞荧光棒喊叫,路楠摇摇头。
“你发现他们的特别之处了吗?”宋沧又凑过来问。
路楠已经懒得躲远了。“没发现!”她大声回答,“你告诉我吧!”
一首歌正到酣处,路楠被主唱声音吓了一跳:那小小的身躯里居然有这样高亢澎湃的声音!屏幕上无数歌词闪烁滚动,主唱几乎没有停顿和换气,稳而脆地唱着:看到我听见我覆盖我清洗我赞美我痛恨我撕裂我重塑我崇拜我厌恶我亲吻我刺伤我怀念我遗忘我捏造我离开我……
路楠被她声音牵着,像被一根绳子紧紧捆住,心脏几乎喘不过气。在近乎窒息的歌咏后,那根悬着的线断了,主唱换了截然不同的低缓呓语:……爱我。
数秒暂停,现场只有风声,所有观众都屏住了呼吸。
轰然一震!鼓声如雷击般响起。主唱举起麦克风,歌声再起,巨大的浪潮汹涌地朝路楠奔来。她完全没注意手里的水瓶已经倾斜,宋沧连忙帮她托住。没有人不会被主唱吸引,她的歌声就是她无可阻挡的生命力,路楠的骨头都被震颤得瑟瑟作响,心脏仿佛跟鼓点、歌声产生共鸣。
“她这里……”宋沧对路楠说话,唤回她的注意力,并指指自己的眼睛,“看不见。”
路楠:“!”
她才懂得墨镜的意义。
一首歌唱到最后,路楠根本记不清歌词,只记得旋律里令人生畏的冲击力。宋沧告诉她主唱过去的事儿,得知她原本是很出色的刺青师,后来因为事故而失明,路楠难掩脸上的难过。
伤心咖啡馆一共唱了三首歌,最后一首是快乐活泼的夏日赞美,离场时众人鞠躬,主唱摘下眼镜抛向观众,引起一阵哄抢。
“一会儿介绍你们认识。”宋沧又说,“她很可爱,你会喜欢她的。”
路楠这回是真的佩服了:“你怎么认识这么多人?”
宋沧:“我以前是伤心咖啡馆的主唱。”
他说得坦然平静,路楠给了他最想要的惊喜反应:“什么?!”
“那首歌就是我写的!”下一个乐队又上场了,是雷鬼,宋沧不得不把声音放大,“这个主唱也是我挖掘的!”他用歌里的音调哼了一句:赞美我。
宋沧这回没有骗人,她知道。她想起故我堂的书架里有几本英文原版小说,《伤心咖啡馆之歌》,还是作者卡森・麦卡勒斯的签名版。路楠猜,说不定连这乐队的名字也是宋沧起的。他身上有好多秘密,好多奇奇怪怪的惊喜。
“真了不起,宋十八。”路楠笑着看他。
很久之后宋沧才在回忆里找出自己爱路楠的理由。他喜欢路楠看他,用温柔的带笑的眼睛。她瞳仁黑亮,看人的时候专注,笑的时候很美丽。在她的眼睛里,他是可爱的坏人,卑鄙的盟友,虚伪的君子,是全新的宋沧。谁能抵御天性的诱惑?谁能拒绝在另一个人眼中生发出全新的灵魂?或许真有。但他宋沧做不到。
下一个乐队上场了。宋沧继续跟路楠介绍。他对这些乐队台上台下的一切都信手拈来,无比熟悉:如何成立,如何沉默,什么时候分道扬镳,什么时候又重新组合,他全部烂熟于心。因为脱发所以每次演出都戴不同假发的吉他手,把初恋名字纹在隐私部位的鼓手,每写一首歌都要发给前任鉴赏的键盘手,候场时喜欢做十字绣的贝斯手,写英文歌词用谷歌翻译的主唱……
“好有趣!”路楠也贴在他耳边说话,“我都想认识!”
宋沧这时候有些迟疑了:“基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很多烂人!”
见路楠盯着自己不出声,宋沧为加强可信度,又说:“比我坏多了。”
他越来越懂得怎么让路楠笑了。她笑起来真好,一直笼罩在她身上的不协调和怪异感全都消散。
“比你好。”路楠说,“至少人家烂也烂得真实。”
宋沧知她是故意这样怼自己:“我不喜欢真实。真实的东西有时候太丑陋了,不好看。”见路楠盯着自己,宋沧又说,“当然咖啡馆主唱那样的真实我很喜欢。”
“我呢?”路楠忽然问。
宋沧又不答了,眼睛笑得弯弯:“你猜?”
路楠有一种想跟宋沧倾诉秘密的冲动。把真实的自己袒露在宋沧面前,她在心底微微地恐惧着,但有什么催促她不要思考,立刻做决定。
“我不是路楠。”路楠也学宋沧跟自己说话的架势,贴近宋沧的耳朵,“‘路楠’是我妹妹的名字。”
宋沧一怔。他不由得松松地用手圈住路楠,以免她从这个台子上栽下去,并谨慎地等待路楠的下一句话。
“她已经不在了。”路楠说。
周喜英怀第二胎的时候,因为各种原因把胎儿保留了下来。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她腹中的是双胞胎,堕胎对母子都有巨大危险。她常常念叨的“怀你的时候不容易”也是真的,为了路楠两姐妹,她吃了许多难以想象的苦头,无论工作还是生活。
十个月熬过,生下两个孩子,一个健壮,哭声嘹亮,一个瘦弱,立刻进了保温箱,医生护士一天看十几次,生怕她撑不下去。父母在医院忙碌,路皓然在家里自个儿呆着,逢人就说:我有两个妹妹。
“她叫路楠,我叫路桐。”路楠在宋沧手心写下自己的名字。
“都是很好的树。”宋沧说。
当路楠――当她还叫路桐的时候,她就晓得妹妹是家里最重要的人。自己大约排第二,哥哥的位置还要往后挪一挪。妹妹体质弱,是药罐子里泡大的纤弱小人儿,从小就是医院常客,在医院输液的时候,熟识的医生护士还会过来给她两块糖,“楠楠真勇敢”。
这孩子活不长。每个人都这样说。周喜英听不得这样的话。夫妻俩拼命工作、加班、做副业,挣了点儿钱就带妹妹出去看病,去北京、去上海,去大城市,总有救命的方法。
传说双胞胎之间有神秘感应,路浩然觉得这是真的。他比妹妹们年长,已经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小学生,父母带路楠看病的时候,家里就由他照顾着。路桐彻夜难眠,或者玩着玩具忽然哭出来的时候,他就知道,是最小的妹妹在神秘的“外地”同样忍受着痛苦。
妹妹年幼,回来跟姐姐哥哥说外出的事情,先嘀咕一阵打针吃药做检查很疼,紧接着便是能唠叨好几天的快乐瞬间:坐汽车、坐火车,吃好吃的糖果,那是人特别多、夜晚特别亮的“外地”。他们住在便宜的小旅馆里,夜里她睡不着就会悄悄爬起来。她想念哥哥姐姐,又不敢哭,趴在窗户看远处亮彻灯火的中心城区发愣。
路桐和路皓然其实有点儿嫉妒路楠。她能坐汽车、坐火车,能远远地看漂亮的大城市,那是两兄妹只能想象的好趣味。父母实在顾不上他们,甚至有一次,他们连路皓然的生日都忘记了。十岁的路皓然吃着晚饭,含着米饭开始抹眼睛流泪,周喜英骂他半天,还是路楠大声提醒“今天是哥哥生日”。父亲连夜出门买蛋糕,走遍大街小巷,买回来五六个小面包和一袋水果糖。周喜英翻箱倒柜地找食材,到邻居家借香油,煎出好几个鸡蛋饼。
没有蛋糕,路皓然噘着嘴。他习惯性地先喂两个妹妹吃鸡蛋饼,父亲制止了他:你先吃。他吃得高兴,父亲又许诺:明天给你补一个蛋糕。当天晚上路楠浑身起了小疹子,夫妻俩带她上医院,忙乱中自然又忘记了给路皓然的承诺。不懂事的路桐从幼儿园回来,开冰箱、掀柜门,问哥哥:蛋糕呢?
后来兄妹俩懂得,家里万事,排在首位的是路楠。生日再被遗忘,他们也懂得这是不值得闹脾气的事情。路桐喜欢跳舞,很小时候就在少年宫舞蹈班门外头偷看偷学。后来周喜英给她报了舞蹈班,从五岁上到十岁,所有老师都认得常来接她的路皓然,但全都认不得她那极少出现的父母。
妹妹的病是出生时带下来的,脑子转得有点儿慢,苦和痛都像有些迟钝似的。路皓然喂她吃东西,忘了试冷热,汤水烫了她手指。她伸直那根小手指,主动呼呼吹气,安慰哥哥:吹吹就不痛了。她很安静,路桐和她睡觉的时候,常常会莫名惊醒,在昏暗光线里死死盯着她胸脯,直到看见有节奏的起伏才放心。
沈榕榕母亲和周喜英认识,她跟路桐从小就是朋友。路桐把她带回家里玩儿,沈榕榕看到和路桐一模一样的小姑娘,惊讶得上手就捏路楠的脸:“这是真的人吗?”路楠不那么喜欢沈榕榕,她分走了哥哥和姐姐的爱,每次沈榕榕到家里玩,她就会闷闷地生气。
她很瘦小,躺在医院病床上小小一个,走的时候也没什么动静。当时父亲去找医生问情况,路皓然在病房里看着,路桐和母亲下楼去吃饭。桐桐想吃什么呢?面包?汤粉?叉烧饭?妈妈给你买。周喜英乐滋滋地数着。
路桐那时候十二岁,长得已经跟周喜英差不多高,瘦长条的小姑娘。她记得自己和母亲亲昵地手挽手,为路楠而高兴:她的病情终于稳定,不再发烧,能说一些话和吃一些东西,一家人都觉得看到了希望。
母女俩走到楼下,忽然听见五楼上路皓然带哭腔的声音:妈!回来!妈!!!
周喜英立刻就懂了。她知道迟早有这一天的。做了十二年的思想准备,还有什么可惊讶?电梯停在十几楼,她等不了了,冲向安全通道。路桐跟在她后面,才走到三楼,周喜英的腿忽然一软,跌在了楼梯上。她终于啊地哭出来,站不直就攀着楼梯,一格格爬。路桐把她搀起来,才知道瘦小的母亲原来也这样沉重,重得她无法负担。她沉重的母亲终于爬上五楼,颤巍巍打开安全通道的门,像一颗炮弹冲进路楠的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