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
真相掀开的,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他不曾踏足,也从未了解过的地方。
季幕就是在这里挣扎着长大,遍体鳞伤地穿上一层又一层的衣服,遮住了伤疤,带着一脸腼腆温柔的笑容站在了顾远琛面前,将自己最炙热的感情奉上。
他说:“哥哥,我终于见到你了。”
时至今日,顾远琛才知道这句话对于季幕来说,有多难。
泽达就坐在他面前,带着一丝生怯,他对着韩森摆放的摄影机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直到他努力地适应了那台摄影机,才能自然地和顾远琛说上话。
泽达小心翼翼地问:“你就是韩先生说的那位吗?”
“我叫顾远琛,你好。”
泽达听到他的名字,眼睛亮了一下,有一点自来熟:“果真是你啊!我经常听小幕提起你。他每次给你发完邮件,总能开心很久。不过你和他描述的有一点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顾远琛忍不住问。
其实在季幕口中,顾远琛是个胖胖的alpha,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眼里总有一点好看的光亮,而不是现在这样,高挑挺拔,不苟言笑,眸中光亮甚少。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胖子,我当时还纳闷呢,以为他喜欢胖一点的alpha。因为每次说起你,他都说自己能学着做菜也不错,以后说不定可以让你尝尝。小幕的厨艺很好的。好像是从某个时间开始,他特别特别喜欢研究怎么料理虾,说是你最喜欢吃这个。”
“……”
“不过,夫人和少爷每次知道虾是他做的,就会各种挑剔,还会当着他的面倒掉。唉,挺可惜的,真的很好吃。”
顾远琛听了,默默地攥紧拳头,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泽达努了努嘴,因为顾远琛的寡言,他显得有些尴尬。
一旁的韩森已经按下了开始键,他对泽达点了点头。
泽达这才开始,自述一般:“当初确实是少爷给的药,说是泻药,让我假装是抑制剂送到小幕的阁楼中。”
“阁楼?”
“嗯,夫人对小幕不好,经常虐待他。她不允许小幕住在别墅的房间中,我妈妈就把老旧的阁楼收拾出来给他住了,那地方比我们的房间都还要差。夏天闷,冬天冷,小幕开始还会生病,不舒服,后面住习惯了,就好了。”泽达回忆道,“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阁楼住着不舒服的缘故,小幕每次挨打,淤青总是要很久才会好。”
听到“挨打”两个字,顾远琛明显激动了一下。泽达再次被他打断,韩森不耐地“啧”了声,顾远琛这才低着头说:”抱歉,继续吧。“
泽达抿唇,感觉韩森和顾远琛的关系应该不是太好。
他继续说:“那个药……我和小幕都以为是泻药,没想到季沐的心这么坏。如果我知道是那种药,我绝对不会拿去给小幕的!都是我的错,幸亏小幕没吃这个药,不然我真的一辈子对不起他……可听韩先生说,小幕之后也经历了很多不太好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这些,毕竟我自己的情况就很糟糕。等我醒来后,世界都感觉变了样子。”
泽达说着说着,忧伤起来。
季家的罪行将他当作了献祭品,他在受到伤害后,还被季家驱逐。他们的嘴巴被“缝”上了线,季锋曾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敢开口,就会让他再也醒不过来。
所以,在泽达得知季锋出车祸昏迷不醒后,他经不住良心的煎熬,终于忍不住主动联系了韩森。
而韩森答应他,在他说出这一切之后,会派人保护他们一家,直到季家自食恶果为止。
泽达的语速不快,话却不少,车祸的后遗症让他不能很快速地说话,所以他是慢慢地说的,一点一滴地把季沐和袁立玫虐待季幕的所有恶行,以及季锋的残酷无耻,统统交到了顾远琛的面前。
抱着对季幕的愧疚,他巴不得顾远琛能跳进他的脑子里看一看那些可悲的画面。季幕是笼子里的鸟,被人折断了翅膀。
“小幕身为季家的孩子,生活得还不如我。连我都可以在放学后安心地做作业,他却只能帮着做杂活才能有一口饭吃。”
顾远琛低着头,想到了季幕那一手厨艺,眼下竟觉得如此讽刺。季幕骗他说是和家里的阿姨学过,其实呢?他或许根本就不喜欢做菜,一切都只是他求生所必须去做的事情。
他的童年只是被恐惧塞满了,不得不去学习这些来讨好别人。他的乖巧,他的伪装,他的眼泪,真真假假,都是被逼迫出来的现实映射。
泽达说了很多,还包括季幕曾经在学校里被欺凌的往事。
一件不落,一字不差。泽达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顾远琛,但顾远琛知道,这远远只是冰山一角。泽达不可能一天24小时都和季幕在一起,他所看到的就有那么多,那季幕真实经历的又有多少?
顾远琛开始理解季幕为什么会喜欢上自己了,因为他是在季幕坠入悬崖的时候,无意拉了他一把的人。从此,他将季幕挂在了悬崖的一根枝丫上,令他忐忑等待期盼了多年。最终,这根枝丫却是被他亲手折断的。
给予人希望,又残忍夺回。
他不费吹灰之力,轻易践踏了季幕的心。
顾远琛闭上眼睛,内心煎熬。
每一分钟都是。
真相如何,证据如何,都会被收录在韩森录下来的光碟中。如果袁立玫想要破罐子破摔,那泽达一定也会再次出现。
韩森为此付出了很多,即使没有顾远琛,他也可以护住季幕。
顾远琛的存在原先是必须的,现在是多余的。认识到这一点后,顾远琛心中的寒意迸发,手脚冰凉,这一切都源于他起初的愤怒。
他应该更理智一点,更早一点去了解季幕。
是他自己错过了这个机会,把对方推远,赶跑。
于是,当泽达的声音再次落下来时,顾远琛浑身都是麻木的。
“我听韩先生说,小幕去了c国,终于见到你了。这可真是太好了,他一直想见你,他很喜欢你!现在你们来找我,肯定是为了帮他摆脱季家。你知道吗?他以前就说过,等他考上d大后有能力了,可以独立了,就要在c国找一个人,说那个人如果理解他,就会爱他。”
那个人就是你,顾远琛。
…………
但他到底对季幕做了什么呢?
他确实爱上季幕,却没能理解季幕,偏偏季幕还那么相信他。
顾远琛眼眶微红,自顾自笑了笑,笑容满是自嘲。
泽达顿了顿,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讪讪地闭了嘴。倒是顾远琛,微微出声:“抱歉。”
“啊,没什么……”泽达误以为顾远琛是听到季幕的成长经历后,有些伤心才这样,便主动理解起来,“顾先生,他真的很喜欢你,每次都能念叨你好久,明明他都不爱说话的,可说起你的时候,眼睛里就好像有星星。你一定要对他好一点,拜托你了。”
泽达很健谈,即使遭遇了那些可怕的事情,他也十分乐观开朗。季幕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他们一样在季家艰难地生存过,也算惺惺相惜一场。
顾远琛点头:“谢谢你。”
徐泽达不敢接受顾远琛的谢意,腼腆道:“当初季总让我们永远都不要再出现的时候,我害怕极了。我直到今天才敢出来为他作证……其实我,我都不配做小幕的朋友吧……”
他是自责的,可顾远琛没有立场安慰他。
反而是在一旁静默不语的韩森上前拍了拍泽达的肩膀,再次道:“谢谢。”
泽达抓了抓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着:“都说不用谢啦,终于能帮上小幕的忙,我很高兴的。”
录像结束,顾远琛失魂落魄。
对于他人的痛苦,没有任何人可以感同身受,除非自己也亲身经历过一次。可顾远琛却在泽达简短的描述中,感觉到了无尽的痛苦。
临走时,泽达一瘸一拐地跑回来,想到了什么似的,忙不迭地提醒顾远琛:“他最喜欢吃草莓了,这个……”他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袋草莓糖塞到顾远琛手里,“小时候我和他经常去偷吃客厅茶几上的草莓糖,现在长大了,不用偷吃啦。顾先生,你帮我把这个糖给他吧,我们的日子都会越过越好的。”
他对未来充满着希望,殊不知季幕的希望,已经是一把奄奄一息的火苗。
稍稍来一阵风,它就灭了。
泽达离开后,屋内是长久的沉默。
韩森将录下来的东西交给顾远琛:“这份证据足以证明小幕的清白,还有一些事情的真相要在扳倒袁立玫后才能得知。近段时间,我会留在这里提交证据,想办法把张延弄出来,他是很重要的一步棋。”
“……韩先生,谢谢。”
“不必,我这样帮你,是有条件的。”
顾远琛抬起头,听到韩森如是说:“顾家在h国的调查能力远不如我的,况且有些东西我查了很多年才有个头绪,我比你有更充足的准备。而这些证据我最后都会整理给你,但我希望你可以放了他,让他跟我离开。”
顾远琛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韩森的要求:“韩先生,其实我要找这些证据,是为了让季夫人之后没办法再威胁他。”
“所以?”
“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补救的机会,让我留下季幕,拜托了……”他有太多东西需要弥补给季幕,那是他欠季幕的。
韩森立马问:“是因为孩子吗?”他了然,越是大的家族,越是在乎孩子。就像是当年的季锋,即使对季幕毫无感情,也会因为他是季家的血脉而把他带回去。无论生与死,身为季家的人,季幕都要在那个牢笼里度过。
因为一旦将私生子放任在外,以后就有争夺家产的麻烦。
这其实很自私,韩森不等顾远琛回答,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可以让小幕和你签协议,保证这个孩子以后不会出现在顾家面前,绝不对争夺顾家一分财产。”
这个孩子以后不会姓顾,和顾家也没有任何的关系。
如果季幕愿意,孩子会姓季,季幕要是不愿意,孩子姓什么都可以。韩森会想办法,为孩子在别国落**份。
顾远琛被韩森的说法惊异道:“韩先生,你误会了!”
韩森皱紧眉头。
他听到顾远琛说:“季幕是我的omega,他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我从没想过要割舍他们。”
明明是一句“负责任”的话,在韩森耳中却极其讽刺。
因为顾远琛的这两句话,故作平静的韩森突然暴跳如雷,毫不留情地说:“他早就不是你的omega了!是你让他洗了标记,亲手断了你们之间的关系。你是忘了吗,装什么傻?”
顾远琛被戳中了痛处,一张脸有些煞白,他无法反驳韩森的指责,自然也无法说出一个有力的理由。
他苍白地解释:“韩先生,我没有装傻,我……”
韩森顿时打断了他,怒骂道:“你从那时候就割舍了他,现在知道了真相,就开始跟我冠冕堂皇起来?”
顾远琛承受着韩森的怒气,他是自责的,也是后悔的。
他面对韩森,渐渐地处于弱势,他害怕季幕和韩森想的一样,可这一切都是他的绝情造成的。他要是能早一点去查,而不是固执地要等季幕自己亲口说出,会不会悲剧就不会酿成?
可惜没有如果,伤害已经造成,是无法挽回的现状。
顾远琛情绪激动,他不能失去季幕,于是说出了一句在韩森耳中无比恶心的话来:“他有我的孩子,你无权带走他。”
他曾嘲讽季幕,孩子变成了一个筹码。如今,孩子在他这里,也成为了留下季幕的一个筹码。人在自己想要的事物面前,都会变成卑劣、渺小、不可理喻。
其实大家都一样。
韩森被他这句话气得不轻:“你连标记都能让他去洗了,会在乎这个孩子?你是顾家的继承人,想为你生孩子的人数不胜数,何必再去招惹他?”
顾远琛反反复复地回答:“我在乎的是他!韩先生,之前我错得离谱,我想要一个弥补的机会!”
“放你爸的狗屁!”韩森终于憋不住了,突然地飙了一句粗口,方才文质彬彬的外壳瞬间破裂,他脸上的疤痕跳动,如一道沟壑填满了戾气。他是混混出身,本就暴躁,对季幕和穗湫之外的人,他没有多少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