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书铺藏书少,多是书院举人老爷的文章诗文,还有字帖,谭振业问了价,贵得谭振兴心窝直颤,劝谭振业,“近日就不买书了罢,这么贵,咱们哪儿有钱啊。”进绵州后,谭盛礼都不经常买书,要么自己抄,要么看书铺的,像外边流传的文章诗文,谭盛礼从来没买过。
在郡城时,谭盛礼会研究府试县试的考卷,在路上亦有给他们看前两年乡试案首以及排名前四的文章,进城后提也不提,为何啊,不就太贵了吗?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谭盛礼为何日日抄书,怕也是为了卖钱。
离开郡城时,谭盛礼备的纸和墨消耗得差不多了,买的话,又是笔不小的开销。
绵州学风浓厚,书价高,对他们这种家境贫寒的读书人极为残酷,看谭振业盯着字帖移不开目光,谭振兴问,“三弟想买?”回家请父亲写不就行了。
“不是,看看而已。”谭振业收回视线,“我们先挑水卖吧。”
谭振兴和谭振业会被街边事物吸引,谭振学和谭生隐是完全不为所动,两人多聊都是文章功课,跟着谭盛礼,谭生隐进步最大的是诗,然而进城后,他感觉自己坐井观天了,其他人的诗都不在他之下,因此有机会就像谭振学请教,还有算学,尽管谭盛礼讲得明白,做功课时总会忘记,在书房谭振学有自己的事做,他不好多打扰,早上出门就是最好的时间,两人趣味相投,甚少管旁人。
挑着水,谭振兴说哪儿就往哪儿,没什么主见。
但今天感觉走得有点久,两人抬头望了好几回,谭振兴在前卖力吆喝讲价,谭振业到处张望观察,六桶水,半个时辰都没卖出去。
最后,谭振兴做主领着他们进巷子,围着巷子走了许久,总算将其卖出去了,以为走得远能卖个好价,谁知听他们是外地口音,人家只肯给两文钱一桶,谭振兴接受了,给钱时故意说铜板不够,要抹去两个铜板,谭振兴不让,十个铜板只卖五桶水给她,结果人家说不买了,去买其他人的水。
谭振兴差点没被气死,世上怎么会如此抠门奸诈的人,真是涨见识了。
最后没办法,还是把水卖给对方。
结果,连续几日都有类似的事发生,十个铜板六桶水,不答应人家就不买,气得谭振兴整天垮着脸,功课里都透着戾气,谭盛礼问了问,知晓缘由后不曾多说,谭振兴却觉得他在发愁,因为他发现谭盛礼晚上睡得更晚了,说实话,他心里也不好过,不仅仅是挣不到钱,还有谭振业,谭振业不知被什么迷了眼,常常去书铺问价,从文章,诗册,字帖,每家铺子每家铺子的问,弄得整条街的都以为他们穷得买不起书,而卖水就是为买书的,看他们的眼神仿佛在看街边的乞丐。
不对,连乞丐都不如。
因为父亲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乞儿,父亲教乞儿认字,写字,将他视为自己的学生,疼爱或苛责,都不是这种可怜带着轻蔑的眼神。
谭振兴不忿,可又无力改变什么。
几日下来,心情越来越低落,吆喝时心不在焉有气无力的。
谭振业和他说,“大哥,咱们慢慢走,不着急的。”
除去他们,书院周围卖水的还有几拨人,去晚了卖不出去怎么办,念及此,谭振兴打起精神,“怎么不着急,晚了就被别人抢生意了。”
为了挣钱,他们起得越来越早,但无论多早,来时就有人推着板车沿街吆喝了,谭振兴觉得当时没买这片的宅子是对的,这片风水不旺他,他们往前走了几十米距离,听到不远处果然有人吆喝着,“卖水咯,卖水咯。”
不多时,车轮咕噜咕噜声由远及近,谭振业放下桶走了过去,不知与那两人嘀嘀咕咕什么,两人先是满脸茫色,然后不住地点头,表情丰富得很。谭振业能说会道,交友广泛,但凡他想聊,遇到谁都能聊许久,好比这卖水的,次次遇到,谭振业都以礼相待,和善非常,哪怕被人抢先两步卖了水他也不生气。
‘皆为生活所累,互相包容体谅吧。’谭振业的原话。
此时看谭振业和那两人相谈甚欢,谭振兴胸口堵得更为难受,好在这次两人比较识趣,推着板车掉头走了,谭振兴问,“你和他们说什么了?”
“没什么。”谭振业惜字如金,“大哥,你后背还疼不?”
“怎么了?”
“你挑水,我来卖吧。”
之后,谭振业张嘴吆喝,他声音低沉好听,进巷子不到片刻就有人走了过来,两个手挽着手的妇人,穿着牡丹花色的袄裙,扭着腰肢,浓妆艳抹分外隆重,“请问这水怎么卖呀?”
嗓音细腻,腻得谭振兴浑身起鸡皮疙瘩,谭振业脸上没什么表情,“五文钱一桶水。”
不说两人如何惊讶,谭振兴惊得差点没站稳,五文一桶,怕不是卖宅子挨的打不够重,谭振业怎么敢啊。
“五文钱?莫不是欺负我们妇人没见识,什么水能卖到五文钱啊。”其中脸上腮红红如血的妇人轻嗤了声,“你们究竟是不是诚心做买卖的啊。”
谭振业不疾不徐,“周围人都卖这个价...”
妇人翻白眼,声音不复刚刚中听,“谁卖这个价了?我在这条街住了几十年还不知水能卖这么贵的。”
“我问人打听过了,其他卖水人都这么卖的。”谭振业从善如流,神色极为坚定。
妇人皱眉,上下端详着谭振业,“我看你穿着老实,不想满嘴谎话,走走走,不买了。”
谭振业颔首,礼貌地侧身让两人先行,随后继续往巷子里走,又有说买水的,谭振业报价后,人人都瞪大眼露出凶狠的表情,骂他们低贱如奸商,谭振业悉数受之,并不与其争执,到了户朱红色铁锁门前,走出个体态丰腴的大娘,谭振兴记得前几日她买过他们的水,夸水甜来着,看是他们,直接要他们帮忙挑进灶房,谭振业解释水价涨后,老脸顿时拉得老长,张嘴就说他们欺负人,明明十文钱六桶水的价格,怎么贵了那么多。
边骂边跺脚,谭振兴感觉地都在震动。
生怕大娘扑过来打人,他识趣地退到后边,听谭振学给谭生隐讲《九章算术》。
就剩下谭振业岿然不动地在那站着,他面上冷静,徐徐解释,“我也不知,旁人说长安街早已是这个价了,近日有口井干涸不少,再往后,约莫还得涨价呢...”
谭振业面露无奈,谭振业拱手,转身准备走人,大娘急了,“走什么呀,罢了罢了,再贵也得喝,三文钱卖不卖。”
“这不合规矩,旁人与我说了水价,我如果低价卖给你们,让他们怎么做,卖低了不划算,卖高了遭人骂,不好。”谭振业从容镇定,丝毫不接受讨价还价,大娘又怒了,“三文钱还不卖,你这水卖不出去三文钱都挣不到。”
谭振业自始至终还是那句,“不合规矩。”
大娘又用那招,“成,不卖就不卖,我就不信我三文钱买不着水了。”话完,双手环胸,神气地扭过了头,冷嘲热讽道,“卖价再高又怎样,卖不出去看你们怎么办?”
谭振业笑笑,仍然不松口,谭振兴有点心动,但怕坏了谭振业的事,忍着没吭声。
离开后,谭振兴憋不住了,“三文钱卖给她吧。”
“不好。”谭振业道,“说好的价不能坏了规矩。”
去到下一家时,谭振业先解释水价涨了,毫无疑问又被骂了顿,继续去往下家,大概走了两条巷子,挨了不知多少骂,谭振业改了主意,要他们去对面街的巷子,谭振兴他们不懂,老老实实跟着,本以为上午就在挨骂中度过了,谁知那户人家脸色虽不好看,但买了水。
六桶水,全部买了,且没有少半文钱。
谭振业数钱时,谭振兴心痒难耐,手指控制不住的颤动,连日来的郁气总算在铜板的碰撞声中消失了。
挑着空桶走在路上,谭振兴如在云端,轻飘飘的,心情美妙,再碰到推着板车卖水的汉子他都和颜悦色不少。
唯有结束讨论的谭振学面露担忧,尽管他不知为何会这样,但隐隐感觉和谭振业有关,如果被谭盛礼知道,四人都得遭殃...这时,谭振业突然走向推板车的汉子,拱手道谢,“谢谢两位告知我涨价的事儿,要不然我们仍然被蒙在鼓里呢...”
汉子忙拱手,“哪儿的话,公子严重了。”
听双方对话,谭振学疑心更甚,问谭振业,“是他们和你说的?”
“是啊,咱们初来乍到不懂物价,长安街和书院街乃绵州最繁华的地段,每桶水五文钱,前几日那些人看我们年轻没经验,故意压低价格。”谭振业慢慢解释。
谭振学仔细盯着谭振业看,谭振业坦然无惧,旁边的谭振兴跺脚,“我就知道她们故意欺负我们,多亏两人据实以告,要不然咱们不知会被瞒到什么时候。”
经谭振兴打岔,谭振学没有再想,彼此非亲非故的,人家不提醒你乃情理之中,好在往后不用继续受人蒙蔽了。
每桶水五文钱,算下来和之前挣的差不多。
因着是小事,回家后没有和谭盛礼说起,谭盛礼问他们见闻,他们说起此事,谭盛礼耐人寻味的看了两眼谭振业,没有说什么,“过两天有进士到绵州书院讲课,你们如果感兴趣就去罢。”
谭振兴难掩激动,“真的能去吗?”
“师学有异,讲授不同,异学有利人之涵养,去瞧瞧吧。”谭盛礼温声补充,“那日我也去。”
少有谭盛礼也感兴趣的课,谭振兴愈发认为进士老爷了不得,翌日再去书院街卖水打听进士老爷的情况,却看书院外搭起了帐篷,都是冲进士老爷来的,读书人凑热闹就算了,谭振兴竟还看到小姐姑娘亦在街上徘徊不去的,要知道,进士老爷后天来呢,今天就流连忘返是不是太早了。
受进士老爷讲课的影响,他们的水卖得特别快,几乎进巷子就有人回应他们的吆喝,积极得很。
谭振业提议他们多跑两趟,出来时书院外场面更为壮观,谭振兴毫不怀疑那天他们挤不进去,读书人多,太多了。
其中,最吸引谭振兴目光的是穿着身艳丽服饰的男子,身高约有七尺,披着件大红色的披风,站在众多读书人里格外惹眼,周围有好几个像他打扮的人,谭振兴走近了,才知是收钱帮人办事的,说家里有亲戚是书院学生,到时候能帮忙把文章递到进士老爷面前,每篇文章收二百文钱就成。
谭振兴粗略的算了算,他们四人就要八百文,加上诗的话,就要一两多。
一两多银子,靠挑水卖的话够他们忙活几个月了,他由衷地赞叹,“书院学生真幸福。”
约莫看他们人多,男子转身走到近前,问他们要不要递文章给进士老爷看,人多,能给他们便宜点。
谭振兴问,“你亲戚能看到进士老爷吗?”
那人点头,眉眼间尽是神气,“那还用说,我们家亲戚在书院经常受举人老爷称赞,旁人为进士课的请帖挤得头破血流,我家亲戚早就拿到了。”
郡城有类似营生的骗子,谭振兴心生警惕,“你们家亲戚叫什么名字?”
“我家亲戚明年就下场乡试了,举人老爷的名字岂是能说给你们听的?话说你们要不要请进士老爷看文章啊,不看我的话我走了,其他还有人等着呢。”他作势要走,谭振兴拉住他,“比起文章,我更想请教其他的。”
“什么?”
谭振兴摇摇头不说了,他更想问问进士老爷他能不能过乡试,转而想想捎句话要钱,他害怕说出口那人就问他要钱,给不出来不是丢脸吗?他叹气,问谭振业,“你们呢?”
谭振业目光如炬地看着红衣男子,“不了。”
他又去看谭振业和谭生隐,两人皆不感兴趣。
据说进士老爷会在城里待十来天,其中六天时间专门为城里学子点评文章,谭振兴看了眼人山人海的门口,想说六天哪儿够啊,少说得六个月吧,又想到自己没钱,再久都是虚妄,他道,“咱们还是回家吧。”
进士老爷指望不上,还有谭盛礼呢,以谭盛礼的学识,应该不会比进士老爷差。
见他们要走,红衣男子反手拉住谭振兴,小声道,“我看几位公子谈吐不俗,想来也是有才气之人,不想请进士老爷看看你们明年乡试有没有把握吗?”
谭振兴晃了晃脚边的木桶,苦着脸道,“我们倒是想,奈何穷啊。”
红衣男子:“......”
“我观几位公子天庭饱满,面相红润,他日定能显贵,我算你们便宜些如何。”说这话时,红衣男子又压低了声音,好像生怕外人听了去。
谭振兴喜出望外,拍了拍自己的脸,笑得好不灿烂,“便宜倒是不用,你真我觉得我日后能显贵?那你看看我明年乡试能过不?”
红衣男子:“......”
谭振兴眨眼,“说啊。”
“这话却是不好说了,不若请进士看了你们的文章后再说?”红衣男子坚持。
谭振兴摇头,“没钱。”就算便宜能便宜到哪儿去,总不能每人只收两文钱吧。
谁知,自己无心的话竟成真了,红衣男子真的愿意每人只收两文钱,不过是在进士老爷到书院的这天,尽管他们出门早,然而来时却算晚的了,书院门口站着许多人,他们只能站在街上,翘首以盼的望着书院那两扇大门,露出渴望憧憬期待的神色,红衣男子就是这时候又来找的他,比起上回,红衣男子今日穿了身素雅的长袍,手里抱着暖炉,说两文钱能行,但文章要放在其他人的文章下边,进士老爷有没有耐心看他不保证。
饶是如此,够谭振兴乐得了,他眼神闪了闪,余光瞥到负手而立的谭盛礼,生生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谭盛礼在,哪有他做主的份儿啊。
他冲男子挤眼色,男子会意,凑到谭盛礼跟前,重复了遍意思,谭盛礼回眸,直直看着谭振兴,“你怎么看?”
谭振兴垂头,“进士老爷德高望重,高风亮节,若欲请其指文明投之,买此行与行左道无异,为其知,恐以我得有损,不好不好。”道理都会说,但又禁不住诱惑,他心里愁得很,却还是低低问了句,“父亲以为呢。”
谭盛礼看了眼男子,言简意赅,“不无道理。”
既是这样就不会掏钱了,谭振兴不好意思地冲男子笑笑,男子背过身,骂了句穷酸样儿,谭振兴表情僵住,偷偷看谭盛礼,他好像并不生气,眸色平静地望着书院红漆锃亮的大门,仿佛没听到男子的话。
短暂时间,男子走向其他人,约莫以低价诱哄,好些书生纷纷掏钱,一个铜板到几个铜板,价格不等。
谭振兴直视着前方,眼神不时的扫过身侧的谭盛礼,他眼睛像定住似的,望着前方眨也不眨,旁边有人低头聊天,他亦没有任何表情,无悲无喜,像尊雕塑,他回眸看谭振业,他又跑到后边书铺去了,雾气重,他瞧不见老板神色,想来是不屑的吧。
谭振学和谭生隐仍然在聊诗,两人声音很低,脸上淌着笑,谭振兴耳朵贴过去,“你们说什么好笑的了?”
“正好,大哥,你与生隐弟说说......”
诗文是谭振兴的长项,聊着聊着,他嗓音不由自主就大了,怕谭盛礼苛责,忙又低下去。
四周吵闹,谭盛礼却分外安静,他望着巍峨高大的书院大门,姿势都不曾变过。
进士讲课,不到午时不能结束,瞄准商机的摊贩昨夜就搬了桌椅来街边开茶铺,谭振兴站得脚疼,很想过去坐坐,但坐要花钱,不好意思开口,还是谭盛礼扛不住了先开口,“我们去茶铺坐着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