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板暗暗打量他一眼,心里捞不准,又双手奉上一信,道:“此乃先生回信。”
棠篱接过,“有劳。”
第五章 福祸相倚
教书先生平日对人便不咸不淡,疏离克制,苏老板原本将其归结为文人的酸腐清高,如今多知道点儿什么,越看心下越惊,越看越觉得棠篱是深藏不露之人,颇有卧龙诸葛的感觉。
他笑了笑,越发恭敬:“先生高才,小人眼拙,平日里若有失礼之处,大人不记小人过,海涵海涵。”
棠篱之前的信是寄给王守业的,也就是王乡士之孙。会泽县戮杀野禽的风气由他而起,自然要从源头上解决。
王乡士在会泽县声望极高,子孙又争气,钱、权俱盛,可以说是这个地方一号人物。
他若想保小狐狸,藏是藏不住的,躲也没地方躲,抢更是抢不过。一不小心,还会被群起而攻之,既不受整个会泽县猎户们待见,也得罪王家,随时有丧命可能。
敌人若还没有成为敌人,那就永远别成为敌人。
不仅不要成为敌人,还要做敌人的座上宾。
王守业想要的,不过一份差事,这差事,不是非进献珍禽奇兽才可得。
王守业的回信如他所料。
桌子上的礼单,不是苏老板的,是王守业的。
棠篱打开礼单,圈了几个,也不清点,将礼单推给苏老板,道:“一路风尘,多劳苏老板上心,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苏老板打开一看,更觉得教书先生清风道骨,有世外高人之姿,高高兴兴恭恭敬敬收下礼单。
“日后若有跑腿冗杂之事,苏某愿意代劳。”
棠篱微微颔首。
二人又不痛不痒说了些其他事情,苏老板总想旁敲侧击问些什么,棠篱守口如瓶,一字不提。
苏老板问不出棠篱和王守业的关系,也瞧不出棠篱的身份,但是从二人你来我往间的谈话,暗暗觉得棠篱绝非等闲之物,回去的时候,从车上拿了两坛上等好酒,赠说:“弥城新贵,先生尝鲜。”
棠篱收下。
越小的地方,消息越是传得飞快。
沽名钓誉者,假清作高者,儒林众庸,魑魅魍魉,两日后皆寻了由头,殷殷拜访。
狐狸自然藏不住了。
棠篱也不打算再藏。
拜访者中属一个叫王文翰的秀才来得最是殷勤,就是当日在酒馆高谈阔论的“王兄”,老父在王家做事的。
知道棠篱以狐为宠,众人中唯他反应最激烈,一天连来两次,义正辞严:“棠篱兄文雅孤绝,明经擢秀,为何玩物丧志,令人痛惜!”
“古诗云:‘曾闻古训戒禽荒,一鹤谁知便丧邦。荥泽当时遍磷火,可能骑鹤返仙乡?’”
誓有棠篱不改,其身不返之意。
棠篱听他滔滔不绝讲了半个时辰,放下书,看着他。
声音戛然而止。
“王兄认为养狐是丧邦之志?”
王文翰大惊失色:“小生只是借诗劝诫,绝无此意!”
“此诗讲卫懿公好鹤亡国之典故,棠篱一介布衣,资浅望轻,能力有限,担不住王兄以卫懿公相比。若说这饲禽之好,我国逸王……”
“不不不。”王文翰连连摇头,“小生更无此意!”
“那王兄以为,逸王建百兽园,养天下奇禽异兽,养得养不得?”
王文翰眉头一皱:“平民百姓,如何与亲王相比?”
“养兽若是大逆不道之事,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天下书生,言谏天下事,亲王失德,怎能因惧其身贵,书生默言?”
棠篱不等他辩解,又道:“王兄性情高洁,鸿鹄之志非我等俗人可仰瞻,棠篱乡野之人,乡野之癖,难登大堂,志亦卑鄙,此生如此,实难再造,王兄前程远大,登科在即,不必为我等宵小费神,慢走,不送。”
狐狸从横梁上冲下来,对着王秀才龇牙,王文翰骇走。
棠篱揉了揉眉心,出去将门关上,内室门也关上,闭门谢客。
狐狸蹲在他身边,有一下没一下挠着穗子。
房间里安静许久,棠篱突然道:“我们去弥城罢。”
小狐狸呜一声,一爪扑下穗子,眨眼看他。
“我想知道我是谁。”
小狐狸瞪着眼睛,淡蓝色的瞳孔璀璨晶莹,美丽不可方物。
他的身份,不一定和弥城有关,但他记忆里的那些东西――机关制作、兽类认知、人体图鉴,都不该是常人所知。
他起初因无心间回答出前一位教书先生的典故之语,又通过前教书先生诸多考学,以为自己是读书之人,也以为自己只会读书。
警觉之心是随着白狐而出现的。
小灰狐变成蓝瞳白狐之时,他脑中没有惊叹狐狸的美艳可人,而是瞬间蹦出数种珍稀狐狸的信息。
一个读书人,如何知道这些东西?
对狐的训练,对人体的详解,对死亡、疼痛、血液近乎麻木的熟悉……
他对自己的身份有了其他猜想。
会泽县,不是他的答案。
至于离开……
第二日,棠篱等的人没来,意料之外的人倒是来了一拨。
四个官差,带着官府批文,对着棠篱道:“棠篱在否?”
“在。”
官差厉声问道:“家中可有白狐?”
未等棠篱回答,狐狸已经冲出来,站在棠篱肩上,冲不怀好意的四人龇牙低吼。
官差冷笑一声:“有人告你偷盗他人财物,现人赃俱获,拿下!”
两位官差正欲上前,狐狸“啊呜”一声,锋利的爪子勾起,凶神恶煞,压低身体死死盯着他们。
衙役身形一顿,竟被吼得颇为踌躇。
领头的喝道:“一只野狐狸有什么怕的,拔刀!”
两衙役得令拔刀,狐狸纵身一跃,以极快的速度窜过去,也不知道是怎么动作的,众人都觉得手腕一麻,握刀的手一软,武器纷纷掉在地上。
狐狸稳稳落在棠篱肩上。
四人面面相觑,心下骇异。
狐狸朝他们又凶凶地龇牙。
棠篱摸摸它:“别凶。”
小狐狸立马温顺下来。
棠篱向众官差做了一个揖:“偷盗之事,绝无可能,想必有误会。”
领头的受人钱财,原本打算让棠篱吃些皮肉苦头,奈何狐狸凶恶,只能做罢,道:“误会不误会堂上说去,我们只是奉命拿人,你还是不要反抗得好。”他出示公文,等棠篱看了,道:“你一个读书的,律例想必都了解,反抗什么下场,不用我说吧?”
棠篱只能跟他们走一趟。
狐狸坐在他肩上,不需要衙役说,跟着一起了。
进了衙门,升了堂,不出所料,告他偷盗的人,正是前些日子闯进院子的那两个猎户。
二人一见他肩上狐狸,眼睛就死死盯住了,贪婪之色犹如魔鬼。
矮个子大呼一声,朝上扑通一下跪下:“朱大人,会泽县的青天老爷啊,您一定要为小人做主啊!”
朱大人被他吼得一吓,惊堂木滑了滑,瞪道:“大堂威仪,岂容喧哗?”
高个子跟着跪下:“老爷说的是!我弟弟无礼,给老爷赔罪!”磕了个头。
矮个子眼疾手快,也磕了个头:“给老爷赔罪!”随即呜呜呜哭起来,“望老爷做主!”
朱大人咳了咳,惊堂木一拍,两边衙役齐声:“威――武――”
朱大人道:“堂下来者何人?所为何事?速速说来!”
矮个子声泪俱下:“我是七仙镇猎户孙老三,旁边这个是我哥哥孙老大,我二人十年打猎为生,极擅捕兽。月余前我兄弟二人于苋山脚下布下捕兽陷阱十余处,捉得一只白狐,本想敬献王乡士。”说到此处,他拜了拜,随后直起身,愤而颤声道,“奈何狐狸性狡,伤好后被它逃脱,我二人寻其月余,均不见踪迹,前日偶然听说此教书先生养了一只白狐,我二人诧异,心想白狐难得,七仙镇竟有两只,实属难见。哪曾想前去一看,此白狐即彼白狐,乃是我兄弟二人拼死捉住的那只啊!”
“老爷明鉴!为我们做主!”
鬼话连篇,破绽百出。
哪曾想朱大人惊堂木一拍,直冲棠篱而来,冷声道:“你可知罪?”不等棠篱回话,道,“本官着你三日之内,归还白狐与孙氏兄弟,如违此令,收监问斩!退――”
一旁的主簿朝朱大人打了一个眼色。原本欲喊“退堂”的朱大人生生憋回末字,悄声问道:“何事?”
“大人,签字画押。”
叫什么来着?朱大人咳了咳,问道:“堂下偷盗者,所谓何人?”
官场如戏,蝇营狗苟,尸位病民。棠篱垂下眼,面色疏淡:“棠篱。”
“你可知罪?”
“在下无罪。”
“大胆!”朱大人怒拍惊堂木,“来人,杖责――”
“大人不可!”主簿突然惊呼,也不管正在堂上,抓住朱大人的手,一脸惊疑不定,低声道,“大人三思!”
朱大人怒目而视:“大胆!”瞪他半天,凑过去悄声道,“有何不可?”
主簿赶紧附耳道:“王大人急信送回,要王家寻一棠篱先生,以上上之宾重礼款待。彼棠篱或非此棠篱?”
朱大人面色一变:“此事当真?”
“真!”主簿乃王家内侄,所言非虚,“信上嘱咐万千,说有大事相求,要王家上下切勿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