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来对她如此不了解。和她成亲二十年,却未想过自己不在她身边的婚前婚后日子,她都是如何度过的。
“傅小姐为什么会在这里?”封凌问她。
傅辛夷能感受到摁住的手下脉搏跳动。她回答他:“良珠说这是你吃过馄饨的铺子。我们出来买商铺,就剩下五文钱,想过来看看能不能买一碗馄饨。”
听起来很富有也很贫穷。
封凌忍不住笑起来。
笑完封凌又问她:“为什么会有人想要伤你?”
傅辛夷茫然回答他:“我也不知道。”
她想到皇后当初说,当年下毒的人还没有彻底找到。她当时有点懵,不敢置信。在出门要带人的情况下,偶尔还会觉得会不会是长辈想太多,会不会是小题大做。
直到有人拔出匕首对准了她。
封凌低声说:“我其实是想给你买点东西。最近辛夷花开了,我猜你该是这段时间出生的,想送你礼物。”
傅辛夷不说话了。
生辰基本上每十年过一次,遇到某些年纪会悄悄避开当年,提早一年过生辰。女子十六岁的生辰并不会特意过,家中最多就是晚上会吃得丰富点。
傅辛夷为了铺子一事,早不记得自己今个是生辰日。
一想到面前的人是因为自己才出来,又是因为自己才伤了手,她喃喃说不出话来。该说什么呢?说他就算是骗她,也是用心在骗么?
眼眶悄然泛红,傅辛夷微低头,抿着唇。
两人在马车内靠得很近,近到慢慢的,封凌就将头抵在了傅辛夷头上。傅辛夷一动不敢动,好半响才开口:“封公子?”
没有回应。
“封凌?”
还是没有回应。
轻微的呼吸吹到人脸上,让傅辛夷好歹意识到封凌还是有气的。是失血过多么?那怎么可以睡着啊?
傅辛夷喊着封凌的名字:“封凌!封凌!”
她不敢大动作,小心翼翼又十分焦急。
半响,封凌在她头边上发出了一声轻笑,笑得她头皮发麻:“刚才好像昏过去一下。傅小姐竟然叫我名字了。”
傅辛夷被这么一笑,愣是有点恼火了。她觉得这人怎么能这样呢?现在还纠结自己有没有叫他的名字!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伤的是右手!你是要去参加殿试的人,右手受伤要怎么去答题?这些年殿试虽然几乎不会筛掉任何一个人,可你连卷子都写不完!”
封凌安抚她:“我可以用左手试试。”
傅辛夷就是很气:“左手写起来能和右手一样快么?你本就是右撇子,又不是左撇子。习字根本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的字写得不好看,回头卷子再漂亮,前十都进不去!你以为我两年的字是白写的么!”
她一边生气一边替封凌觉得委屈,说话说着说着就带上了哭腔:“你怎么能伤得是右手?”
现在是封凌前途最关键的时刻,一切定数就在他的右手上。左手用毛笔写字和右手完全不同。
“你老是让我叫你封凌,你自己又不叫我名字。凭什么啊?你看不起谁啊!”傅辛夷气到身子都颤起来,口不择言,根本没意识自己到底在说什么胡话。
未婚女子的名哪里是外男随便能叫的?
封凌见傅辛夷半点没觉得不对,生气得委委屈屈,想笑,想亲她,想从她头发顶端一寸寸吻下去,好叫她冷静下来,好让她安心一点。
可他不能。
他们还未成亲。他尊敬她,爱护她,不想在名分未定的时候,做那点荒唐的事情。
但……只是叫个名字。
他轻声开口:“傅辛夷。”
傅辛夷又不吭声了。她垂着头,悄悄伸出另一只手,擦去自己忍不住快要坠下的泪珠。她觉得他怎么着都必须活到喝那杯毒酒的,不可以就这样前途被毁。
她还想说点什么,马车却停下了。
良珠掀开帘子:“封公子,赶紧快出来,先让大夫看看伤口!小姐您没事吧?您身上怎么也那么多血!”
小丫头声音都变了调,惊恐异常。
傅辛夷赶紧起身,还不小心撞开了封凌的脑袋。她忙更小心抓着封凌的手腕,带着封凌一块儿往马车下走:“我没事,他流了好多血。大夫呢?”
四个人匆忙进去药店。
这药店还是李大夫的药店,规模不大。李大夫的徒弟擅长接骨,如今这匕首伤了手,勉强也能和骨头挂上边。马夫守在一旁,良珠忙着叫人,傅辛夷则继续紧紧抓着封凌的手腕。
李大夫的徒弟年纪不大,见血腥味那么浓,忙上前帮忙看。
“是匕首伤的,他抓着了别人刺过来的匕首。”傅辛夷忙向大夫解释了一下伤口。
小大夫点点头,指使旁边抓药的药童:“打水、烧水,拿止血草,布带。把我的工具箱一并拿来。”
药童先把工具箱拿了过来,随后取来了止血草和布带,再匆匆去烧水。良珠忙过去帮忙:“我可以帮忙烧水。”
小大夫见有人烧水了,又吩咐了药童别的事,这才观察起来封凌的伤口。
一看,他不得不提醒傅辛夷:“傅小姐可以收手了。”
傅辛夷慌乱收回手:“好的好的。”
小大夫将封凌手上的布轻轻扯开。鲜血立刻从伤口处滋出。手掌上横开一道极为深的伤口,拇指那儿也是一道极深的伤口。两道伤口都深可见骨。
由此可见,当时匕首拔不出全然是因为封凌手力道极大,用骨头活活卡住了那把匕首。
小大夫先用干净的布擦了擦封凌的手,然后直接将止血草粉末倒在了封凌手上,用量毫不留手。他再度用多的布紧紧缠住了封凌的手,并打开自己的工具箱:“把烧水炉搬过来。”
马夫忙去帮良珠将烧水炉搬过来。
小大夫从工具箱里取出了一根弯曲的针和一个刀片,搁置到烧水炉那儿烧着。
“等下水烧开后,我们清理伤口。上针用羊肠线缝合。”小大夫直言,“傅小姐该知道,我这儿医治方法和师傅一样,非世俗常人所能接受。”
傅辛夷是后世来的,哪能不知道缝合手术:“您直接动手就是。他的手宝贵着。”
小大夫看向封凌:“我动手缝合会比你受伤要疼很多。”
封凌唇色很淡,态度很坦然:“您请。”
小大夫点头:“好。”
第65章
得了病人的允诺, 小大夫自然不会客气。他开口:“劳烦封公子侧头, 不要看我缝伤口。”
封凌微侧转头。
傅辛夷不知道不打麻药的缝合会有多疼,可当小大夫等水烧开后, 清理伤口, 拿着泛红的刀片挂去表层多余的白肉,还是让傅辛夷感同身受地颤了一下手。
小大夫药箱里还有酒, 他用酒给封凌消毒时,封凌的手整个颤动了起来, 连带搁手的垫子都被挪移了位置。而当小大夫拿出针来, 在封凌手上穿羊肠线时,良珠已不忍看,悄然转开了头,马夫见封凌神色不变, 有了一些敬佩。
而傅辛夷下意识伸手遮住了封凌的眼睛。
她双手蒙住了封凌的眼, 自己却看着小大夫一针一线缝着伤口。
看着都很疼。
傅辛夷知道自己心在颤,知道更想要蒙住的是自己的双眼, 可当双手蒙住了封凌的双眼, 她就觉得自己能看这一出缝纫的活。
她该把这点伤深刻记下, 将他所做的一切都记得。
历史上对他们之间的情感说得很少, 少到将她纸片人化成为一个只能提供官场助力的女子, 将封凌化为一个为上位用尽手段的人。
但他亦然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否则不会有各式各样的官员在后世著作中,即便是面对杀了他的新皇,依旧写下一些关于封凌的褒奖。
他的一切故事原本是扁平的, 而经历了这一段时间,在傅辛夷心里头,已经是立体的了。
若他不是骗子,她幸。若他是骗子,能骗她一辈子也很了不起。
傅辛夷微愣,微微低头看向封凌的头发漩。
此刻封凌是坐着的,她是站着的。旁边隐隐还有别人替封凌发出的抽气声。她双手覆在封凌的眼皮上,能感受到他的睫毛轻颤,还感受到了湿润。
他,哭了。
被疼哭了。
他没有叫,没有喊,看起来已尽可能放松了他自己。在场所有人心里,他或许是无所畏惧,可强忍疼痛的封会元,他如历史上能扛住刮骨疗伤的战将一般。实际上,他是年仅十九岁的少年郎。
傅辛夷双手内已全是泪水,而一切除了封凌和她之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原来有那么疼。
傅辛夷唇微动,再度词穷了。大家都没有说什么话,大夫连问是谁干的八卦心都没有。药童忙忙碌碌在壁橱那儿寻着需要的药并磨成粉。良珠还在帮忙烧水。马夫平静护着在边上。
血腥味那么浓重。
通红的针每一回刺入再取出,都会带上一颗小巧的血珠。本来泛黄的羊肠线逐渐已成为粉色。鲜血还在渗出,但看起来已比原先好了很多。
当小大夫打了个结,减去羊肠线尾巴梢后,再度取过了新的干净白布,擦拭干净伤口。
上药,分两层包裹紧伤口,打结。在外圈再用细的布条缠一边,再打结。
“血应该会凝起来了,回头上药更换只换外面一层白布,里面那层要负责压着伤口,不能随意取下。要是自己不会折腾,还是专程来我这里跑一趟。不要用力,不要压着,平日睡觉注意着点。”小大夫比他师傅李大夫好说话很多,细细说着注意的点,“不可沾水。除非你这只手不想要了。”
傅辛夷还没将手撤去。
封凌回着小大夫:“好。”没有半点哭腔,语气平静得好似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小大夫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伤口七天左右会差不多合拢一些,但你伤口深,要是用力还是会崩开来。所以能晚点拆就晚点拆。半个月后再看看。”
半个月后?
傅辛夷忙问:“那四月的殿试能赶上么?”
小大夫看了眼傅辛夷,实话实话:“能赶上,但建议不要用右手书写。伤口太深,即使表层合拢了,深层很可能还没好透。而且他骨头虽然没伤着,手里的细处是横断了的,恢复再好长时间写字也会手抖,对手不好。最终能恢复到什么程度还要看他自己。”
傅辛夷不是学医的,但也明白了小大夫的意思。他是说封凌伤着了手上的神经或者血管,即便是好了,以后手灵敏度也和以前不同,具体好到什么地步全看天命。
她认真点了头:“谢过大夫。”
封凌将这些话全听进去了。
他缓和开口:“傅小……傅辛夷,你可以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