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澄至透的薄光,自许娇河头顶的迷蒙处柔和挥洒,将她精心妆饰的面孔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姝色。
她感受不到修士们以灵力遮掩的隐秘眸光,仍是无知无觉的饮酒品菜。
主位之上,叶流裳宣布完出借娲皇像的决定,忽然把脸朝向她的所在:“娇河君,请到中间来。”
露华在侍候洗漱时,交代过繁阁交接仪式大致的次序,许娇河铭记在心,小声说了句“是”便站起身来,走到清波水镜的中心,转身分别对叶流裳和明澹行了一个正式的作揖礼。
叶流裳默不作声受她一礼,待许娇河重新站直面对座下众人的审视,才清了清嗓子道:“繁阁自第一代尊主首创,后由无衍道君承继,千百年来繁荣兴盛。如今老尊主和无衍道君相继灭道,娇河君又顺利通过了娲皇像的考验,便由本尊和明宗主作为见证人,将执掌繁阁之权正式交托到娇河君手中。”
“盼望娇河君兢业恪己、修身自持,将繁阁基业发扬光大。”
叶流裳的语气肃穆,仔细听还有股苦大仇深的味道。
她一口一个将繁阁发扬光大,又一口一个不能偏离老宗主和无衍道君治业的根本,许娇河听得眼冒金星、头大如斗,又下意识回忆着纪若昙同她说过的一言一句。
要将一半的权利让出来吗?
她在心中询问自己,视线却不经意对上坐在位置上,仰面凝视她的游闻羽。
他的目光那样热切,又充斥着与有荣焉的骄傲。
看得出来,游闻羽很是看重今日的仪式。
……到底要听谁的?
许娇河踌躇起来。
叶流裳的话音将尽,象征繁阁掌事权的翡翠貔貅也呈在华美的托盘中,被侍女奉到了她的手边。
眸色明灭间,许娇河的脑海里转过很多种念头。
最后,她暗骂了句自己没出息,小心翼翼捧起托盘中的翡翠貔貅,重新露出谦婉的笑容。
环视碧梧洲后,再度转身对叶流裳道:“繁阁是夫君母亲的心血,娇河才疏学浅、缺乏经验,自然不敢擅专,便请叶尊主劳累派出一位如梦世同僚,与我共同打理这前辈创下的事业。”
第33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三十三天
许娇河的提议, 让强颜欢笑的叶流裳面上,终于绽放出一丝真切的喜悦。
她起身客套几句,见许娇河的想法不似作伪, 颔首答应了下来。
又朝着表情不变的明澹假意说道:“繁阁毕竟是悬灵老祖亲手开创的基业, 自然娇河君继承最为妥帖。待娇河君彻底掌握阁中事务,如梦世之人便在旁尽一些辅佐之责, 断不会横加干涉。”
明澹笑了笑, 不置可否。
叶流裳只当他是默认, 便喜气洋洋地定下此事。
她的话音落地, 赴宴众人不管真正心情如何, 均表明了支持顺从的态度。
唯有游闻羽不同。
许娇河偷偷朝他坐着的那头打量一眼, 观他唇畔笑意犹存,目光却映出寒霜般的冷冽。
心里顿时有了不妙的预感。
该借的东西借到了。
该办的事情也办妥了。
明澹顺势在仪式结束后提出明日告辞,叶流裳也没有过多挽留。
她正身抱拳,道如梦世派出共同管理繁阁的人选, 自己回去还要仔细考虑一下, 等确定完毕,届时会排遣对方前往云衔宗拜访,与许娇河正式商议划分各自接掌的事务。
明澹还礼, 二人言笑晏晏, 宴会尽兴至子时方才罢休。
……
许娇河睡得晚, 却被露华叫醒的早。
她半眯双眼, 一副要睡不睡的模样, 任凭露华将她收拾齐整后, 再次踏上了明澹的神风空行舫。
这次明澹将她的房间安置在了第二层, 相隔一层船板的三层顶端,正是娲皇像的存放之地。
许娇河褪了外袍, 裹着燧狐皮制成的薄毯趴在窗边的矮榻上,又嫌弃深秋寒冷,没有支开叉竿。
距离抵达云衔宗尚有几个时辰,露华在她脚边的香案上侍弄着助眠的安息香,室内静谧阒然。
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发出吱嘎的轻响。
她撩起半侧眼皮去看,见游闻羽不等自己说进,便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师母。”
游闻羽躬身作揖,散在鬓边的发丝伴随弯腰的动作,划过一道漆黑的弧影,“小徒有事相商。”
若是寻常事,有露华在旁也无妨。
眼下他如此做派,显然不打算让第三人听见。
许娇河踌躇一瞬,咽下满心的不情愿,对露华说道:“你先去门口守着,等会儿再进来。”
露华放下手上的熏香,低头应是。
许娇河用目光尾随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想了想,又看着游闻羽小声道,“其实我也有事要同你提,只是昨天没睡好,上船的时候一直在打盹,便想着回云衔宗再说。”
游闻羽随手撑起一道隔音结界,又揽下露华未做完的活计,坐在许娇河的榻旁,用香拂轻轻扫去散落博山炉旁的香灰碎屑,口中不辨喜怒地问道:“哦?师母也有事找我?那就请师母先说吧。”
“你清楚的,我对于打理店铺钱庄的事务实在一窍不通,所以,我想把繁阁交由你和如梦世的人一同管理。”这是许娇河昨夜就想好的说辞,奈何当时游闻羽散发的气息实在可怕,她也不敢多提半句。
游闻羽手上的动作不停,却不接话,只问起不相干的东西:“纪云相那厮害得师母落水受惊,又冷言冷语讥讽于您,师母怎的不将四十鞭刑执行完毕,打到一半便放过了他?”
许娇河没好意思把纪云相皮糙肉厚,还没把他打趴下,自己倒快要累趴下的丢脸事迹说出口。
她盯着窗棂上浮色流丹的重明鸟图样,找了个自以为很合理的借口:“纪云相毕竟是夫君的晚辈,况且容貌又与夫君生得几分相似……我总觉得下手打他,仿佛是夫君在接受惩罚,显眼于人前。”
“然后您就心软了,下不了手鞭打他了是吗?”
游闻羽话音平静,其中的语义却怎么听怎么阴阳怪气。
许娇河自觉毕竟是自己失言在先,听从了纪若昙的建议,又没事先告知于他,害得他失望落空。
于是怀揣着一点莫须有的心虚,她容忍了游闻羽的脾气,耐着性子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毕竟他也没有真的害我受伤,若我与他纠缠到底,宗主那头还怎么向叶尊主出口求借娲皇像?”
“师母竟也听过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句话?”
游闻羽将香拂搁在旁边的托架上,讶异的表情活像是发现了一本不传于世的顶级功法。
许娇河被他的目光和言语一起刺激得脸颊发热,咬着下唇别过头去,只当做没听到。
青年偏偏不依不饶,“想师母嫁于师尊的第二年,明镜堂的内门弟子张乙真因背后偷说坏话被您发现,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叫我出手教训那名外门弟子,又罚他在登临怀渊峰的必经道路上跪了三日三夜,执法长老知晓后亲自登门向您求情,却被您不冷不热地驳了回去。”
“那时候师母要是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料想执法长老后来也不会专程与您过不去。”
“哦,还有第三年,师尊带您和小徒共赴羲日宗的琼花春宴,宴上羲日宗主的小女儿洛繁夕爱慕师尊多年,不忿师尊一朵鲜花插在师母这坨牛粪上,便出言讥讽您是靠皮相惑人的狐狸精。”
“结果您又叫我暗地里把繁夕小姐哄骗出去,将其倒挂在人迹罕至的树林中,还放符篆封住了她的嘴,直到春宴结束,才被侍女发现她披头散发地挂在树上,哭得死去活来。”
游闻羽用最温声细语的嗓音,不紧不慢地揭露出许娇河这些年叫自己惩治的人和事。
直把埋头装死的许娇河,说得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这些还不够,他索性合起手掌,微微仰起俊雅的面孔,半真半假地感叹道:“真奇怪,在惩罚纪云相这件事上,师母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学会的‘得饶人处且饶人’。”
“别再说了!”
许娇河猛地坐了起来,转身恼怒地瞪他,“不就是把繁阁的掌事权分了一半给如梦世吗?那翡翠貔貅还在我的手里,我仍旧是繁阁的主人,也说好了要把另一半的权力托付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而且这一切究竟跟纪云相有什么关系,你怎么话里话外总是提起他?”
“师母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假的不明白?”
游闻羽被她瞪着,却不曾像往日里那般服软,“叶流裳说回去考虑人选,可是个长耳朵的人都知道,她早就想把繁阁交托给自己的得意弟子纪云相管理,师母问我为什么总提起他,难道您不清楚只要开了这个先河,以后一个月一次的对账之日,您少不了要跟纪云相碰面吗?”
他趁着许娇河还没有想出话来对付自己,又在末尾添了一句:“莫非是小徒想错了,您并不厌恶纪云相,反倒因为他与师尊相似的面孔,起了爱屋及乌之心?”
游闻羽的话越说越离谱,也越说越诛心。
许娇河一口气堵在喉咙深处,上不来也下不去,脑子里却冒出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纪若昙是这样,游闻羽也是这样。
为什么自己和旁人有点交集,或是多说了几句话,他们就开始脑补莫名其妙地自己喜欢谁。
纪若昙好歹是她的结契道侣,是有着婚嫁关系的夫君。
……可游闻羽又是谁,他又算得了什么,居然管到了自己的头上来?
许娇河抿着唇瓣,目光透出冰冷之色,她用手指着门外:“你出去,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
她鲜少如此疾言厉色,往日就算生气,也带着几分娇蛮可怜的意味。
游闻羽坐在椅子上,与她对视,瞧着那双清澄的瞳孔中闪过愠怒和不解交织的情绪。
他想,自己可以理解许娇河的愠怒。
毕竟她被纪若昙庇护在羽翼之下七年,早就养成了不容他人拂逆自己的性格。
可当游闻羽触及那点和愤恼相比格外不起眼的不解,内心压抑的念头便如滚油遇上了火焰。
哗啦一声。
在游闻羽的大脑还未回过神来的间隔里,他已然站了起来,倾身朝许娇河所在的矮榻压去。
他撑起双手,将被气愤染红眼睑的许娇河困在墙壁和臂弯的缝隙中,一字一顿道:“这么多年了,师母哪次遇到麻烦,闻羽没有尽心尽力帮您解决?您哪次说讨厌某人,闻羽没有旗帜鲜明站在您这边?”
“……我待师母的心意如何,师母便是一点也不懂吗?”
许娇河瞪大双眼。
游闻羽说的话,每个字拆分开来,她都能够明白。
可组合在一起,却变成了叫她听不懂也不敢听的背德之言。
他是纪若昙的徒弟,纪若昙还在柳夭剑里面听着。
……这到底在干什么?
她思及纪若昙的存在,连忙用手捂住了游闻羽的唇。
气息却是发虚,仿佛与情人偷情,被夫君捉奸在床的出墙红杏。
“你、你不要说胡话了,快点闭上嘴……今天的话,我会当成从来没有听到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