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娇河再看看自己身上天蚕白羽衣幻化而成的简朴素衣, 一股不平衡的情绪自心间攀升。
天知道自己已有多久没碰过好看的衣衫首饰。
她拽了拽身旁露华的衣袖, 小声道:“又不是参加什么修仙庆典, 宗主至于打扮得这么隆重吗?”
露华对此做出个见怪不怪的表情, 只说:“理应如此, 等下怕是还有更隆重的。”
她的言辞极为笃定,许娇河正觉得有些奇怪, 却见人群簇拥的中间,明澹终于和秉礼长老结束了交谈,他信手站立,并非要开启传送法阵的架势,而是随手将掌心莹莹生光的物件抛了出去。
瞬息过后,一道虹彩直通天地,渺渺荡荡的苍穹尽头,似有什么东西不断扩张,发出隆隆声响。
许娇河仰面望去,发现一驾雕梁画栋,恢弘气派的三层螭舫,自云层间探出头来。那活灵活现、龙须微张的螭首,镶嵌在船的顶端,与许娇河遥遥对望,仿佛即将跃下云霄。
“是神风空行舫。”
人群响起零零散散的动静,却没有一个如许娇河般,发出没见过世面的惊呼声。
露华冲她眨了眨眼,一脸“看我说得没错吧”的笑容,附耳对她说道:“宗主出行,怎么能用和平常别无二致的传送法阵?非稀世珍宝神风空行舫,不能配上九州第一修仙宗门的气势和威仪。”
露华私语间,神风空行舫下沉到一定高度,使得许娇河看清了它的全貌。
庞然的、能够在空中飞行的大船,船型夸张程度,足以容纳上百人。
“走吧。”
明澹掷下话语,将手背到身后,面前虚空处便开启一道异彩交错的裂隙。
他投身而入,众人紧随其后。
“夫人,快走。”
露华抓住许娇河的手,二人一通小跑,终于在裂隙闭合前,进入其中。
……
神风空行舫虽比不得传送法阵方便,却依然具备日行万里之威能。
云衔宗在北,如梦世处南,千山万水的距离,耗费了半天时间,才于下午时分抵达。
明澹策动神风空行舫悬在云层中,穿行过一片繁华小镇的上空。
如梦世没有和寻常的修仙宗门一样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欢迎加入看文,将小洞天结界设置到人际罕至之地。
许娇河倚在窗口,一边吃点心,一边喝着牛乳茶,一路以来看遍了不少秀丽风光,冷不丁眼前的景象化作漆黑一片,等视野中重新有了色彩,发觉整座船已经进入了如梦世的结界内。
随即她终于明白过来,为何纪若昙母亲的宗门,会叫做“如梦世”三个字。
只见目光所及之处,不见群山,遍无森林。
唯有一望无际的符篆镶嵌在大地之上,流转着目眩神迷的光彩,与天空中永恒的夕阳相互映照。
壮丽如织的景色前方,造型怪异绚烂的建筑漂浮在苍空中央。
顶端飞扬,下缘如梭,摒弃了作为支撑的地基合柱。
连绵相衔,渲染交织,辉煌如同梦中的世界。
许娇河看得恍惚,只觉四四方方的窗户,不足以放任她遍览这奇异而壮观的景色。
于是从室内跑出,登上了神风空行舫的甲板,落在端坐的明澹身后,仰面朝天眺望。
“吼!!!”
骤然而起的猛兽高嗥声把她吓了一跳。
“静泊真人大驾光临,本尊有失远迎,万望静泊真人恕罪才是。”
一道清亮的女声自猛兽嚎叫声的同一方位响起,声量不大,却在阵阵怒吼中格外清晰。
许娇河定睛望去,神风空行舫外十几丈之处,三头外形如雄狮的狻猊拉着华美无匹的车驾,四位体态婀娜、彩缎飘飞的舞姬悬浮在旁,而车驾最高之处,一位身量颇为婀娜的女子占据其上。
这位看不出年纪的女子便是如梦世的现任尊主,叶棠的同门师妹,湛灵上人叶流裳――她的本姓已不可考据,盖因叶棠曾定下一条规矩,如梦世的内门中人,必须放弃原本姓氏,改姓为“叶”。
叶流裳与狻猊们心念想通,一个眼神就能催动这些桀骜不驯的神兽安静下来,缓步向前。
与此同时,一起发生变化的,还有原本悬浮不动的舞姬,以及跟随在车驾后的人群。
瞬息之间,犹似天籁的丝竹管弦之声骤起,只一下便震慑住境界低微者的心神。
舞姬上下翻飞,一边婆娑起舞,一边洒下绚烂花瓣,把盛装打扮的叶流裳衬托得如同九天神女。
羽衣霓裳,仙乐飘飘,仿佛能够抽去人的灵魂。
许娇河目不转睛欣赏着歌舞,心里想道,怪不得行事一向淡泊的明澹要如此郑重对待,不提自身实力,若是一方行动浩大、排场煊赫,而另一方简陋寒酸,难免相见的第一面就会被人比了下去。
盛势之下,明澹没有说话,礼貌站起,遥遥与叶流裳相互见礼。
待歌舞完毕,才道:“叶尊主如此费心准备,我又何来怪罪之由?”
按照明澹的身份,合该自称一句“本座”。然而他执掌云衔宗千年,从宗门之主一跃而上成为仙道魁首,都不曾更改过平易近人的习性,语声淡然的“我”之一字,隐隐压过了高昂头颅的叶流裳。
“明宗主说笑了。”
近到不能再近之时,不肯认输的叶流裳索性脚尖一点,放弃车驾,只身降落在神风空行舫的船尖。她抬起挽着轻盈披帛的手臂,炫耀似地向身后表演歌舞的队列划了半圈,裙摆摇曳出靡红的痕迹。
又转头问明澹道:“不知明宗主认为我如梦世精心研制的百音舞杀阵如何?”
明澹半启薄唇:“完美无缺,若将灵力和杀招注入其中,定能所向披靡。”
两人的对话,叫许娇河内心泛起一点惊讶。
这美妙的歌舞竟是一种杀敌的阵法。
受到明澹的称赞和认可,隐隐又得意起来的叶流裳抚摸着臂弯间的繁花图案,忽而笑道:“多亏了本尊这天赋卓绝的徒弟充当阵眼,百音舞杀阵才能创造出如此惊人的效果。”
不待话音消散,她又侧过身体拍了拍手,“云相,还不上来拜见明宗主。”
“云相”二字落入许娇河耳际,将她有些走神的心绪重新拉回。
能让身为尊主的叶流裳特别抬举的,想来除了纪家的那位,也别无他人了。
“是,师尊。”
人群里,内敛沉稳的青年音简短应承。
接着,待许娇河看清来者的面孔,恍惚间,只以为是纪若昙活了过来。
只是纪若昙不会如对方一般穿着玄底红梅的衣袍――他向来讨厌厚重繁艳的颜色。
“纪云相见过静泊真人。”
青年肃立俯身,长揖到底。
大约是面孔与纪若昙太过相似,明澹竟也无言片刻,缓缓道:“果然青年俊杰。”
“能得明宗主一句称赞,真是云相这孩子三生修来的福气。”
叶流裳的唇畔映出与有荣焉的笑容,一双镶嵌在面孔之上显得妩媚狭长的眼睛,在明澹和纪云相之间打了个转,忽然睨向许娇河的位置,“观此服丧装束,你便是无衍道君的遗孀吧。”
她刻意点明“遗孀”的身份,待许娇河点头,眸色流转中透出几缕意味深长,“说起来,无衍道君和我徒云相皆出自九州纪家,他虽然不幸灭道,留下的道侣,却算是云相的亲缘长辈。”
于是她的身后,表演歌舞的众弟子齐刷刷看向了自家尊主的目光所在。
纪云相却眼也不抬,仿佛许娇河这个人的存在,同他没有毫无关联。
许娇河满心尴尬,僵硬地弯曲膝盖,冲叶流裳行了个礼。
她有些犹豫,论名分,自己和纪云相是亲戚,可那人似乎没有半点同她相认的打算。
若是自己先开口套近乎,岂非变成了长辈向晚辈低头?
许娇河正在迟疑之时,将其神情收入眼底的明澹,出声帮她解决了困局:“该行的礼已经行完了,该见的人也都见过了,依我看,就不要在宗门口前站着说话了,不如请叶尊主带我们入如梦世一观。”
叶流裳戏谑的弧度在唇畔一顿,又若无其事道:“怪本尊太久没有同明宗主相见,一时兴致颇高忘了时辰,竟然将贵客们耽误在此处――云相暂且退下,余下的诸位快快随本尊进去痛饮一番。”
许娇河松了口气,正想退回去,叶流裳偏偏盯住她不放,抬高声调喊了声她的名。
“叶尊主,请问有何吩咐?”
叶流裳笑容可亲地说道:“前几日听无盈禀报,说是娇河君此行前来如梦世参拜娲皇像和老尊主,是为了完成考验,从她手中接过繁阁的掌事之权。”
明澹费心帮自己遮掩的不光彩实情,对方竟毫不避忌地当众说出。
且还说得如此恶意。
这简直是伸出手去打许娇河的脸。
此话出口,许娇河的脚步像是在原地生了根,尴尬窘迫交织之下,上窜的气血直冲天灵盖。
叶流裳像是没有瞧见她慢慢涨红的脸色,径自把话说了下去:“不过我如梦世有一规定,不管是否诚心前来参拜娲皇像和老尊主,都要遵守仪式,拜前焚香沐浴、禁酒断食一日。”
“是而,这宴会恐怕娇河君不能同去了。”
第25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二十五天
叶流裳的话, 湮灭了在场仅剩的声响。
仿佛冻结的气氛里,所有人的脑袋里不合时宜地冒出一句话:她如此不顾及许娇河的颜面,显然同时也打了云衔宗的脸, 这后头的宴饮, 还如何进行得下去?
果然片刻之后,身处二人中央, 静观叶流裳所作所为的明澹, 沉沉蹙起眉梢:“叶尊主, 娇……”
“没关系的, 宗主。”
咬唇垂首, 从方才缄默到现在的许娇河, 却于此刻突兀出声,打断了明澹的言语――她用荡心池上,同明澹说话时一般细细弱弱的嗓子,阻止了他的护短。
她的声音听起来仿佛要哭了。
明澹略带担忧地向后看去, 见落后几步的许娇河, 倚在船畔,将头低到不能再低。
她用一双素手死死捏住衣袖的边缘,直至指尖泛出血色尽褪的苍白, 较普通女子更单薄些的身子发出肉眼可见的颤抖:“叶尊主说得对, 娇河是失去夫君的寡妇, 确实不适合同大家一起饮酒共宴。”
许娇河没有替自己辩白。
只是怯怯地道出这番通情达理的言语。
她也实在说得没错。
不管如梦世有没有焚香沐浴、禁酒断食的规矩在, 按照她的身份, 都不适合出席人多的场面。
就是这话怎么听着怎么奇怪。
倒仿佛是叶流裳趁着无衍道君新丧, 故意欺负他留下的遗孀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