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娇河越发用力地用鞋底碾压着宋昶的袍袖:“这么一件不值钱的东西,恒明君留着做什么?”
不仅留着, 还要珍而重之地放在贴身的衣襟口。
她意识到后面半句话的含义过于暧昧, 便选择隐忍没有出口。
宋昶凝视着许娇河尚有未尽之意的面孔片刻,忽然认真地说道:“譬如鬓间的金簪,譬如脚下的手帕, 所有属于娇河君的东西, 在下想, 都应该完璧归赵。”
纪若昙假死之后, 许娇河独自面对过很多男人。
她太清楚男人有时看过来的目光象征着什么, 偶尔说出嘴的话语背后又代表了什么。
想得倒美。
出身于一天到晚把血统和地位挂在口边的宗门。
他也配!
许娇河移开踩住宋昶衣袖的脚, 转而在一看就被人仔细清洁过的手帕上, 留下鲜明的鞋印。
她恶意又妩媚地挑起半侧柳眉,慢条斯理道:“恒明君说得不错, 我的东西,还是由我来处理比较好——只不过它现在脏了,我也不想要了,就烦请恒明君将它扔掉吧?”
说着,她想收回脚。
一只手却精准撩开繁复的裙摆,握住了她纤细的脚踝。
“我从来只清楚娇河君待人薄情,那日九州皇宫祭祀扶桑之典上,故意装作不认识我,却不想,原来你对待自己的东西也是这般态度,过河拆桥、用完就丢。”
“……”
宋昶居然认出了自己。
许娇河心里咯噔。
但事情骤然发生,弹指之间她也想不到太好的应对方法,只能装傻充愣道:“恒明君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话都听不懂?还有,你紫台的规矩,便是教导你这般肆意轻薄远道而来的客人吗?”
闻言,宋昶笑了笑。
这笑同他两日来面对许娇河时浮现的任何笑容皆不同。
桀骜自负,又势在必得。
他略显粗糙的指腹摩挲着许娇河不着寸缕的细嫩脚踝,轻声道:“放心,我会为你保守秘密。”
“……什么秘密,你可别在那里自说自话!”
许娇河被摸得发痒腿软,为掩饰窘态,一个用力从宋昶的掌控间挣开。
她重心不稳,连连后退两步,待站稳后,有些狼狈地整理着衣裙,咬牙恨声道,“如此遮遮掩掩,故作神秘,还不敢把话说开,安知你对我是否另有企图!”
宋昶:“嗯,抱歉,我确实别有企图。”
许娇河只听见一个抱歉,便暗自得意地想到,任他贵为紫台的少宗主,还不是有所忌惮。
“那就对了,现在道歉还……”
只是洋洋得意到一半,她笑容僵在脸上,“你说什么?”
宋昶站了起来,负手靠近许娇河的所在:“我说,娇河君说得对,我确实别有企图。”
“你、我早知道你没安好心,你企图什么,难不成是想威胁我?”
这里是紫台,宋昶想对付自己简直轻而易举。
许娇河退无可退,后背抵住结界的屏障,用手指着他的鼻尖,色厉内荏地骂道。
宋昶望着她惊恐畏惧却又漂亮得无可附加的脸,心里忍不住感叹:怎么会有如此愚钝,却又如此美丽的人……连做出指着鼻子这种粗鲁的举动,都可爱得令人心软一片。
他高大的身影吞噬许娇河面前的阳光,暗色阴霾自高挺的鼻梁开始,将宋昶英俊的面孔分割成两半,他感受着指腹残留的细腻触感,用很低的声音说道:“别的怎配被我放在眼里?”
“……我只企图你。”
他想起当日与许娇河的缘分伊始,便是二人合作暴打冒昧求欢的狂徒。
如今他成为了新的狂徒,许娇河身边却再无另一个宋昶。
未知许娇河打算如何自处?
宋昶深呼一口气,直面表情因惊恐呈现空白状态的许娇河,柔情蜜意道:“无衍道君飞升在即,不过是受困于天门不开,娇河君猜想,倘若他朝天门有望重启,他会不会即可抛下你白日登仙?”
宋昶询问的内容,是许娇河和纪若昙之间刻意避忌的话题。
许娇河的痛处被戳,恼羞成怒道:“那又如何,那是我和他的事,同你有什么关系?!”
“娇娇,你别生气。”
宋昶放下贵公子的身段,做小伏低地哄着她,“我之所以会直接把这个问题揭露出来,是为了叫你看清,无衍道君并非良配,你又何必倾心相待呢?”
“不许叫我娇娇!”
“我真不真心,你又怎么知晓?”
许娇河回想自己前些日子让纪若昙立下的誓言,暗自嘲笑宋昶狭隘。
似乎世人看待男女双方的关系,总觉得是男子薄幸无情,而女子痴心不改。
谁能猜到,自己和纪若昙之间,爱恋入脑、不管不顾的,却是后者。
但她顺着宋昶的语境,粗略想了想纪若昙飞升成仙、斩断尘缘的画面,心头又莫名感到不适。
她尽力将脑海中的负面情绪全部甩开,迫使注意力重新回到自身和宋昶对峙的眼下。
听见宋昶仍在絮絮:“我那洋洋洒洒几千字,尽是为你而写的,娇娇,如果你高兴,我什么都愿意双手奉上献给你,就算你当下留恋那无衍道君的权位和美色,我也不介意,我可以等……”
“慢着,你这个等,是什么意思?”
许娇河被宋昶双臂一撑,箍在臂弯间。
分明是对方主导的形式,她却突兀在其言语间,捕捉到了一丝反客为主的可能。
她抬起脚,踢了踢宋昶的小腿,似笑非笑地问道,“莫非恒明君,想做那等见不得光的外室?”
外室。
宋昶前端还情真意切的眉眼一凝。
他知晓自己从出生到长成的一百多年里,父亲偶尔打着前往九州处理公事的名义,就是为了私会那些没有灵根,寿命和青春十分短暂的美貌女子。
凡间,也将其称作“外室”。
他只想过许娇河红杏出墙,与自己偷情。
待到或是纪若昙飞升,或是二人合离,便能挫一挫云衔宗上下那不可一世的锐气。
可外室。
……他是紫台未来的宗主,如何能够与这个卑贱的名字挂上关系?
宋昶面色微沉,纠正道:“娇娇,我说这些,是想与你两情相悦。”
“一厢情愿如何,两情相悦又如何?我尚有道侣,你也不曾提及让我与他断契,你无名无分地跟着我,不就是想做我的外室吗?”最初的惊愕感褪去,许娇河揪住一点不放,恶劣地拿捏起宋昶。
“……什么无名无分地跟着你,是你跟我好。”
“这很重要吗?”
许娇河反问完毕,散漫地拉长语调,“看来你真实的想法,和你写在澄心纸上的几千字并不一样。说是道侣结契,互相平等,在你的真实念头里,女子仍然低你一等。”
“我——”
许娇河打断他的狡辩:“宋昶,其实我也不是非要把整颗心挂在纪若昙的身上不可,只是倾慕我的人那么多,你却是最差劲的一个——我要养外室,也肯定不养你。”
“……”
宋昶面色彻底沉下,不说话了。
但他的眉眼之间,又在直白地询问着“为什么”。
许娇河屈起指节,顶着轮廓媗妍的侧脸,玩味地观望了他一会儿,才说:“因为心悦我的人里面,有人答应做我的狗,有人愿意把命给我,有人宁肯自己被仇敌重伤,也不愿伤害我……”
“而你呢?只是委屈你顶个外室的名头,你就摆好大的脸色给我看。”
宋昶不是不知道许娇河同游闻羽的蜚短流长。
以及她流亡欲海时,魔尊扶雪卿执意迎她为后的传闻。
他只见许娇河眼皮子浅,看到美饰珍宝便两眼放光。
谁料空有美貌的草包美人裙下,有前仆后继、数不清的俯首之臣。
宋昶作为天之骄子的理智,抵触着许娇河的话,认为能够得到自己的倾心,是许娇河的运气。然而被埋藏得很深的情感之内,又不禁认为,比起那些男人所做的,担个外室的名头也算不了什么。
他半晌不出声,最后闷闷憋出句:“小洞天皆知,无衍道君降世时曾被大衍师批命,说他身负莹骨,纵然天门不开,他也必将凭借不世的天赋,生生架起一道登仙的天梯。”
“你阻止不了纪若昙,就像没有人能够阻止命运的轨迹。”
许娇河没有理会宋昶的酸言酸语,转头探问起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莹骨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
“身负莹骨者,皆是上仙转世,旁人辛苦修炼,只为在晋升大乘期之后,以求搏一搏那万中无一的登仙之运,而纪若昙天生仙命,为人修行一世,只不过是他在飞升之前必将经历的仙劫。”
宋昶目色复杂,看着一无所知的许娇河,详实为她解释起来。
“这一千年来,自静泊真人飞升之路被天雷劈断后,所有希冀成仙的大乘期修士皆殒命于雷劫之中,唯有纪若昙安然度过,而非身死魂灭,他朝白日登仙,也不过时机问题。”
“……娇娇,纪若昙的意志何等坚定,坚定到勘尘之劫在他面前,也不得不降下慈悲。”
宋昶放缓了语速,晦涩莫测地问道,“你以为,在登仙大业之前,你又算得了什么?”
第111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一十一天
许娇河的“外室”之言, 对于宋昶而言,终究带了些羞辱性质。
他精心准备的一番告白场景,弄到最后落得个不了了之的下场。
二人怀揣各异的心事回到云衔宗。
宋昶告辞返归客居之所, 许娇河则径直去了怀渊峰。
纁鸾血虽已取来, 但她还要另外融入材料来稳固颜料特性。
许娇河又忙碌几日,堪堪赶在纪若昙出关前准备齐全, 心里却始终惦记着宋昶在后山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