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笑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和舍心一前一后进屋里去了。
炽烈的阳光穿透参天树木间零落的缝隙,洋洋散散地透下来,晒在脸上热热的。好几只蝉藏在树林里,没完没了地叫着,平添几分燥气。
殷渺渺伫立片刻,忽觉疲倦,干脆就地坐在了石阶上,支着头发呆。
经过秋洲的蜜月旅行后,她和慕天光仿佛提前走完了今后的岁月,开始接受必然的结局,就好像得了绝症的病人不再改换医院看诊,而是配合起治疗来。日复一日中,他们建立起了离别的心理准备,近些日子,甚至已经能用平和的口吻说起以后的事。
她说了很多自己对于归元门的分析,还告诉他今后要是收了徒弟要怎么教导,小孩子需要适当的鼓励,青春期的少年少女心思敏感,弟子不听话了要如何处理等等。
而他非常直接地说,向天涯那样的男人不是良配,莲生之类的玩物慰藉寂寞即可,却无法在她遇到困难时提供助力――“最多为你一死,然轻于鸿毛,徒惹你伤怀罢了。”
“……”她决定永远不告诉莲生这件事。
也免不了提及云潋,慕天光告诫她:“他对你甚好,可《坐忘诀》物我相忘,绝不会比《易水剑》更好,你当慎重。”
当时她听完后,彬彬有礼地谢过他操心,然后一被子摁进了床上。
如此,完全像是看开了,释怀了,能够笑对离别了。谁知大错特错,此时此刻她独坐石阶上,四周空寂,阳光明媚,却有道不出的苦涩萦绕心头,满嘴都是黄连味儿,含着糖也压不下去。
日头一点点偏西,慕天光始终没有出来。
殷渺渺忍不住去推测他们究竟谈了什么,竟然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又免不了怀疑他单独对谈的目的――理智上知道这是他的私事,如此无可厚非,但心里却难以接受,不是个滋味。
许久,夕霞洇透西边,天空似乎是浸泡在了橘子汁中,橙红亮丽,美不胜收。
门扉吱呀一声推开。
慕天光走出来:“大师留步。”
舍心依言停步,合十道:“施主请。”
无一丝客套,两人就此话别。慕天光转过身,对殷渺渺道:“天很晚了,我们下山去吧。”
“我还道你要住在这儿呢。”她睇了他一眼,扭头就走,“听说比丘尼住的地方也不错。”
慕天光:“……对不住。”
不理。
“我只担心你听了会难过。”他抿紧唇,去勾她的手。
殷渺渺原要甩脱他,但转念一想,时间过一点少一点,争什么气,顿时就软了下来,轻轻抽开,丢过去个白眼:“佛门清净地。”
他便收了手,快走几步与她并肩而行。
“说了什么?”她主动问。
慕天光说了舍心的故事。
他本是镜洲的贵族公子,少年时从妖兽口中救下了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孩童,对方无家可归,便收留了他。两人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为兄弟。后来他爱上了一个普通修真家族出身的女子,不惜忤逆家族也要和她在一起。
所以他们私奔了。
然而,在一起之后,道侣却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开心,即便后来生了一个孩子,也似乎总有心事,与他心有隔阂。他不知是何缘由,直到某一天,家中老仆找到了他,告诉他全族覆灭的噩耗,并且言明那个出卖了家族给敌人的内贼,就是他视为兄弟的人。
他大为惊骇,不顾道侣有孕在身,执意回家一探究竟。回到故乡,一切果然如老仆所言,全家老小除了个别侥幸逃过一劫,其余大多被杀了个干净。而自家旧日的府邸,已然成为了罪魁祸首的新舍。
那时的舍心还很年轻,气愤不过,找他当面对质。对方说,你的家族在很多年前捏造莫须有的罪名,害死了我全家,除了我与妹妹二人,百余口人一朝丧命,今日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已。
可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舍心哪会听了这话就放仇人离开,当下便要动手杀了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谁知两人动手的当口,道侣匆忙赶来,原来她就是仇人的亲生妹妹,当初引诱他叛出家门,就是为了避免舍心这个族内第一高手留在家中,会坏了兄长的好事。
心心爱爱的枕边人竟然是害死阖家的另一个凶手,舍心又惊又恨,想要杀了她,可转念一想,恩将仇报,出卖家族的人不是她,罪不至死,便说此后恩断义绝,誓不再见。
但他的道侣却道,我接近你时虽然心怀不轨,但后来被你的情意所打动,对你动了真心,如此一来,既对不起死去的家人,也对不起你。如今兄长要杀丈夫,丈夫要杀兄长,皆有血仇,无法阻拦,只好以身相替。希望血债血偿后,两族仇恨自此终结,恩怨两清。
于是,对于兄长而言,她替丈夫还了自家被杀的仇恨,对于舍心而言,又顶替了兄长算计他一族的罪孽。
舍心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人自裁谢罪,几乎疯了。
想要杀了仇人再自尽,舍不得刚出生的女儿,后来想想女儿身上流着仇人的血液,不如也杀了一了百了,但事到临头,却怎么也下不去手。然而,灭族之仇刻骨铭心,不可能就此罢手,因而备受煎熬,不知如何是好。
艰难挣扎了数年之后,他终于作出决定,将女儿托付给一对生不出孩子的夫妇,自己到了伽蓝寺,寻求一个解脱。
殷渺渺问:“他斩去了什么?”
“觉醒大师问他,是要舍爱还是舍恨。”慕天光缓缓道,“他选择了放下仇恨。”
这个答案出乎预料,她过了好一会儿才问:“结果如何?”
“舍心大师说,一旦憎恨消失,他便内心通明,明白当年是家族种下恶因,后来收获恶果,乃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怨不得人。”
殷渺渺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半晌,问道:“那么,他舍了恨以后,再也生不出恨意了吗?”
慕天光点了点头。
她难以想象这样的心理状态:“那么如果有人伤了他,要杀他,甚至在他面前杀了手无寸铁的妇孺,他也不会恨吗?”
夜幕四合,下山的路上没有灯烛,幸亏明月皎洁,照亮了前行的路,他们二人不曾御器飞行,拾级而下。慕天光回答道:“不恨,但会阻止。因为心有明秤,可以辨别是非对错。”
“我明白了,他往后的判断是凭借理智,而非感同身受。”殷渺渺拧起眉,心情有些沉重。
“不错,所以觉醒大师施展慧剑十分慎重,不肯轻易出手,尤其是舍爱。”慕天光颔首道,“一有不慎,便会变成大奸大恶之徒,杀人如麻,毫不动容。”
殷渺渺叹息道:“这也是我担心的,感情在某种程度上是共通的,说是男女之爱,真的能够仅限于此吗?”
或许对于修士而言,这不是什么问题,断情绝爱是常见之事,是抽象的,虚拟的,不必细究。但她忍不住会拿这个和过去的手术做比较,都说爱情和多巴胺有关,那么,慧剑是彻底遏制住了这种化学物质的分泌吗?它同时承担着传导其他物质的职责,一旦消失,真的不会对其他方面造成影响?
慕天光凝视着她:“渺渺,我非三岁小儿,能分得清是非对错,你不必为我担心。”
“这是能不能分辨对错的事吗?”她硬生生给气笑了,“丧失感知情绪的能力是一种疾病,一种缺陷,是无法逆转的伤害,我怎么能够眼睁睁看着你变成这样?”
慕天光却不认为是个问题:“易水无情确是如此。”
殷渺渺老实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得啦,你不懂我的意思……也不是非得如此吧?你不是从仙椿山庄得了什么?忘忧草?无情花?他们一向有许多奇怪的东西……你这是什么表情,以为真的瞒住我了?”
他:“……忘忧草。”
她思忖道:“那个效果如何?”
慕天光简单说了,但坚决拒绝:“我不会用那个的,你不想忘记,我也不想。”
“我觉得这个比较靠谱,只是消去记忆而已,记忆没了,感情也就没了。”殷渺渺自己有切身的体会,她遗忘了和云潋、师父的过去,再见到他们,花了许久才找回相处的感觉。
“不。”他断然道,“你不必多言,我事事可依你,哪怕你此时改了主意,要我重头再来,我也无二话,但唯有遗忘,我不同意。”
她奇怪道:“那你还想我服下?”
他自知说不过她,摇了摇头,闭口不谈了。
殷渺渺气着,打了他一下:“你真是气死我了。”
月光给青石阶渡上了一层白霜。
过了会儿,她没奈何:“再找觉醒大师商量一下吧,看看是否能够通过一些辅助手段改善。”
慕天光有一点想不通:“若是如此,今后我再见你,旧情复燃,岂非前功尽弃?”
“我可以从此再不见你。”她冷冷道。
他道:“往事历历在目,无须见你。”
“你是不是要和我抬杠?”殷渺渺恨不得一脚踢他下悬崖,“听着,我不许你变成一个有缺陷的人,不、可、以。”
慕天光怔了怔,突然弯起了唇。
“笑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或许我把你这辈子的失态都看尽了――你从来没这么蛮不讲理过。”
她气到不想理他,抢着走到了前面。慕天光紧跟在后,声音淡宁:“渺渺,无论是谁,为求大道都要舍弃一些,或是尘缘,或是七情六欲。飞英虽贪爱凡尘,但也早早就决定了此生不沾情爱,一心向道。”
殷渺渺双目酸涩,不作声。
“你太心爱我,迷障了。”他轻轻道,“人皆如此,我不过是未能幸免。”
水意弥漫上眼睫,她倏地停步,仰头望着月亮,逼回了泪意。
慕天光走到她身边,共望明月东升,说道:“正所谓一饮一啄,皆有定数,我或许会失去一些东西,但你给我的记忆足以弥补。”
殷渺渺怔忪,是定数吗?
难道真的从相见之日便注定了,他要以这样大的代价,来换取一段短短二十年的爱恋?
值得吗?他仿佛听见了,说道:“此间得失,我心甘情愿。”停顿片刻,转头看着她,微微一笑,“所以,勿要为我伤怀,好吗?”
第346章
在慕天光的坚持下,觉醒大师最终同意了为他斩断情丝, 时间定在七日之后。
原以为相守的日子是天长地久, 然而到头来, 只剩下短短七日,仿若掬了水中之月, 光影摇曳,全是虚幻。
深夜里,殷渺渺凝望着眼前的人, 伸手轻轻触碰他的面颊,恍惚间觉得他似乎是琉璃做的, 一触便会碎。
真实与梦境的界限模糊了。
与之相反的是慕天光, 他无比清晰是怎么一回事――于荒烟蔓草的道途中,他偶遇了一片茂盛幽迷的深林, 里面是他平生从未见过的绮丽风景,温柔的风、绚烂的光、浓艳的花、苍翠的叶、晶莹的水珠……所有的东西都牢牢吸引着他,于是不知不觉便误入其中,沉醉不知归路。
然而,如今已经到了离去的时候。
他必须重新回到那条崎岖的升仙路上,而非流连于温柔乡。
但他一点也不后悔。这是一场奇异瑰丽的邂逅, 在今后漫长的道途中, 会点缀他寂寞清冷的人生,只要想起来, 便会觉得温暖艳丽。
手掌下是她温热柔软的肌肤。
他一遍又一遍地抚过她的曲线, 期望能够牢牢记住她的身体, 但记性仿佛成了个蠢笨的小孩,多少次都记不住,嗫嚅着说:再来一次吧。
屋内很安静,只有偶尔布料摩擦发出的沙沙声。
月光向西,照透了屋室。
慕天光在她耳畔低声说着话,不知道是不是知晓以后没有机会了,他说了很多过去平昔不会说的话,大多断断续续,犹如呓语,有些涉及到床笫之事,更是晦涩得难以辨清。
她很意外――虽然坦诚相对的时候,喜好根本瞒不了人,她素来都知道――但他含蓄地吐露对她身体的眷恋,依旧使得她非常高兴。所以不管他夸赞什么,她都会如言引导他亲吻或是爱抚那里,尽可能得给予他温存。
同样的,她总是每隔一会儿就吻一吻他的眉眼,告诉他,这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
又说他像一泓清水。
“炎炎盛夏,我跋山涉水了很远的路程,又累又渴,就在这个时候,遇见了藏在树荫下的一处甘泉,把手伸进去,清清凉凉的水就从指缝间流了过去,水下铺满了雨花石,岸边长着青苔,一点两点的阳光跳在水面上,泛着粼粼的金波。”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坏心眼地说,“然后,我脱掉衣服,跳了下去。水浸过了我的脚踝,蔓延到我的小腿,我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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