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慕天光赴白苇渡。
这个地名许多人都很陌生,地图上也很难找,平时在粱洲问一句,除了个别熟知地形的人,怕是一时半会儿也难说得上来。
但这里,却是魔修要渡过金阳江的必经之地。
金阳江在西,从南流到北,慈母河在东,从北流到南,两条近乎平行的河流冲击出了一片广袤的百谷平原。
只是,所谓的平原也是整体上来说,不代表整个粱洲腹地就是一片平地,山谷丘陵并不少见。
白苇渡就坐落在金阳江之畔,群山之下。除非魔修脑残,不打算借用任何遮掩,直愣愣大军推过,否则最好的路线就是登陆白苇渡,借群山掩映杀入腹地。
慕天光在白苇渡一坐,就和当年在柳洲雪女峰一样,一人断掉魔修一条路。
老实说,统领道修的位置,很多人能坐。可这个不动既威慑千军的能力,却不是哪个道修都能有的。
昭天真君自忖未必有这个影响力。不过,他也不在意这个,临阵换帅是兵家大忌,要稳定军心,必须拿出切之有效的方案和实力。
他选择声东击西。派兵引诱魔修东渡,待敌人深入,再派主力包抄老家,切断魔修的后路,逼迫万影魔君出面。
年轻一辈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也太冒险了。
唯有岳不凡道:“师叔所言并非没有道理。魔修此次入侵,不是稳扎稳打,而是靠裂隙突袭,后方并不稳当。假如能切断他们与柳洲的联系,就能够关门打狗,来个瓮中捉鳖。”
一番话说得热血沸腾的弟子们蠢蠢欲动,纵然心有芥蒂,还是踊跃参战,想给魔修点颜色看看。
昭天真君一反来时的咄咄逼人,好好安抚了众人,回头把飞英单独留了下来,问道:“裂隙的事是你在调查吧?说说。”
飞英并不奇怪被点名。魔修能够使用裂隙,就好比有人在背后磨刀,一日不搞清楚,谁也不得安枕。为防军心不稳,这个消息只有他和慕天光知道,没有告诉任何人,而他名义上协助慕天光,实际上一直在暗中调查这件事。
组织了下语言,飞英有条不紊地回答:“兽吼谷里的痕迹残留不多,我将附近的土壤、岩石、草木都储存了起来,分别用不同的名义交给了丹心门的长老们和门派辨别。”
才刚刚开头,昭天真君就来了兴趣,多看了飞英一眼:“结果呢?”
“确定有五行之物的残留。”飞英语气笃定。丹心门的长老说斗法十个里九个不行,但论辨别天材地宝,这群炼丹师一个个全是火眼金睛,答案几乎不会有误。
他详细地说:“能够确定的有三种,紫心夏梅、千目蚌珠、息梦土。”
昭天真君陷入了沉思。
飞英报的这三种全是有名的天材地宝:开在夏季的梅花,活了一千年的多目蚌产的珍珠,传闻中能叫人在睡梦中死去的安眠之土。任何一个拿出去,都是能引起元婴修士争夺的宝物。
“消耗完了?”他确认了一句。
飞英肯定道:“是。”
一次性用品,那倒是可以放心了。五行之宝不算少,但也绝对不算多,凑齐一次不难,再来第二次,昭天真君都替他们心疼。
不过,魔傀山这笔买卖做得可不太划算,五件宝贝砸下去只占了个先机,未免也太亏。
昭天真君有点疑虑,却并未深思,反而打起了别的主意:“用的是什么法子?”
飞英犹豫了下,摇摇头:“目前看起来是个阵法,具体是什么,我不太清楚。可能需要回门派查一查典籍。”
“那你就去走一趟,这事务必要弄个清楚。”昭天真君果断下了通牒。他知道飞英的身份,乐得还乾门个人情,保下他的性命。
搁在过去,飞英肯定不想躲在安稳的后方,宁可和众人共进退,可这回什么也没说,默默应了下来。
*
白苇渡。
慕天光坐在渡口,眼前是平缓的江流。金阳江与易水河不同,水速并不算急湍,每逢日出日落,整条河面都会被霞光映得金光灿灿,如镀金箔。
天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有渔船在江上飘荡,渔翁撑着船篙,戴着斗笠,放声高歌。捕鱼的鸬鹚在天际划出优美的弧线,成了橙色暮景上的黑色点缀。
同是水流,金阳江比易水河多了许多烟火气。
但对慕天光而言,其实并无太多区别。
他漠然地坐在一个地方,仿佛是一块石头,一动也不动。起风的时候,远方飘来了种子,落到身边的泥土里,下了阵雨,种子就发芽了,生出绿绿的叶子。
苔藓误以为他的靴子是一块石头,慢慢蔓延上去,将皂靴染成了翠色。
慕天光一动不动,似乎在悟什么至理,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直到今时今日,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粱洲的风景,果然是比柳洲好得多。”夕阳西下,有个人影蓦地从群山脚下走出来,身材高大,步伐鬼魅,“好地方啊。”
慕天光缓缓睁开眼,冰霜自他为中心,飞快蔓延到周围,江水顿时结了冰,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白光。
“万影魔君。”他叫出了客人的名字。
万影魔君走上前来,对他的防备视若无睹,甚至道:“不必紧张,我今天来只是找故人随便聊聊,没打算动手。”
慕天光微蹙眉头:“你来干什么?”
“啧,你就不如那个小丫头聪明了。”万影魔君不出意外提到了殷渺渺。当年寒鸦堡里,她杀掉了他的一个魔傀化身,可叫他印象深刻,“她看到我来,估摸着就猜到我要干什么――这样吧,你也猜一猜,猜对了,我就送你一份大礼。”
慕天光的回答是抬起了手中的剑,平平指向他的咽喉。
气氛忽然剑拔弩张。
第611章
慕天光举起了剑,却没有贸然出手。
双方对峙讲究的是一个气势, 动了手也就露了底, 正中对方下怀。而且也无动手的必要, 来的只是个魔傀,不是本尊。
所以,他一动不动,屏气凝神, 只以气势针锋相对。
但素来所向披靡的易水剑域, 却没能让万影魔君变了神色。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慕天光, 嘴角噙着浅笑:“看来你对我的礼物没什么兴趣,也罢,不速之客,总归是很难讨人喜欢, 我姑且退让一步好了。”
“你要说什么?”慕天光将问题改动了几个字, 也算是退了半步。
真正执掌生杀大权的人, 从来不会在意皮毛小事。万影魔君便是如此, 毫不介意他的失礼,反而很有兴趣地问:“知道我手下的人是怎么来的吗?”
慕天光寒冰似的面容终于变了。万影魔君为何会受命攻打北洲, 消息灵通点的修士都知道,无外乎是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若是他是为与魔帝争斗, 想和道修谈合作, 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可万影魔君显然不屑于在这件事上寻找帮援,而是说起了另一件更叫人在意的事。
慕天光思忖片刻,收回了剑。他知道自己的弱点在哪里, 少说少错,省得打听消息不成,反被试探出了深浅。
“给我出主意的人,应该不难猜。”万影魔君看起来颇有兴致,慢悠悠地接着话茬,闲适得好似在后花园里喝茶谈天。
可天色已然转暗,夜风萧瑟,无端一股肃杀。
慕天光搭了个台阶:“天煞。”
万影魔君很满意,这就是他来找慕天光而不是更聪明的昭天的缘由所在了。“这个人有点古怪。”他如是说。
以他的地位,原本无须对下面的魔君怎么在意。争来争去,死一个上来一个,是魔修的日常状态,优胜劣汰这个词他们总结不出来,但其本质早就融入每个魔修的骨血。
因此,天煞偷袭方无极,霸占无常山,乃至用狂血丹收拢人心,他都没放心上。很多树木看着枝繁叶茂,实则虚张声势,甚至过多的分枝还会争夺主干的养分,反而长不高、活不久。
稍加侧目,是他拉拢劫命、千娇,反超半魔的生死山之后。毕竟算是排到了他身后,再不把人放在眼里也未免狂妄。
可这一看就看出了些许问题:天煞身上有太多矛盾之处了。
万影魔君很清楚,道修也好,魔修也罢,都逃不了人性二字,许多特质都是共通的。
资质高的修士不会太在意外物,最看重修为和境界,一心冲着长生大道而去。归元门的长阳道君就是如此,这老东西早年死了好些血脉,因而对仅留下来的曾孙女十分重视,可再宝贝也越不过自己的修为去。
说去难听点的,为了进阶修为,血亲后裔也不是不能牺牲。
但略逊一筹的修士则不同。
他们很清楚,自己登仙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到达某个临界点后便再难寸进。因而一旦身居高位,就会特别眷恋权势财富,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聚集在自己手里,用资源堆出一个未来。
甭管是道修还是魔修,目前掌权的修士里,十个里面有七八个是这种家伙。
再次的修士就不值一提了,无非是用尽手段往上爬的人,成功失败皆有。无论怎么样,最后也只是替人看门的狗,难成大事。
在万影魔君看来,天煞的实力不俗,不输于方无极,权名可做一时之用,却绝不会是最终目标。
天煞进言要夺取十四洲不难理解,可举荐劫命和千娇,甚至放任欲女和蚀日抢到了柳洲的首战,便透着十足的诡异。
魔洲是什么地方?不进则退!所有的好处,第一口吃进去的人才有资格把边角料丢出去喂狗。
劫命和千娇夺下了陌洲,实力反超,还会听他号令?必然反咬一口。
天煞先前的种种行为表明,他不是一个蠢人,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甚至不惜提前安排尸魔过去打前锋,又将唾手可得的好处拱手让人?
答案不言而喻。
他有别的目的,更高的利益。
于魔修而言,魔君之上的更高利益,只有魔帝。但万影魔君否决了这个可能,天煞的剑不是指着魔帝去的。
想明白这一点,再回过头去梳理他的行为,万影魔君便发现了一件惊人的事。天煞剑锋所指之处,是魔洲,或者说,整个魔修。
无常山凭借狂血丹收拢诸多手下,可狂血丹真的是好东西吗?不可否认,生死攸关之际,磕一粒丹药能涨一个小境界,就有很大概率反败为胜,保下性命,相比而言,事后掉落一个小境界,经脉暗伤算不得什么。
但如今魔修已嗑药成风,不是到关键时候再服下,而是时不时就要来一颗。导致许多魔修对自己的实力评估过高,时间一久,魔修的整体实力还会下降。
要不是他主张攻打道修,万影魔君都要以为天煞是道修派来的卧底了!
挑拨道魔关系,削弱魔修实力,这不明摆着冲着十四洲来的吗?
“他向我示好,告诉了我个绝妙的法子,说能打你们个措手不及。我还道他自吹自擂,没想到所言非虚。”万影魔君拉家常似的说着,眼中却闪过冷意。天煞还真是把所有人都当傻子了。
慕天光没接话。
他也不蠢,万影魔君说归说,还不是这么打了?就算有试试真假的意思,也只有两分,剩下的八分都是对道修的恶意。
敌人的话,谁信谁傻x。
月出东山,天地一片昏暗。
白苇渡地处荒郊,周遭无任何仙城,便也难见灯火。后方的群山里传来似有若无的狼嚎,头顶响起蝙蝠成群结队飞过的声音。
“所以呢?”良久,慕天光这般问。
万影魔君笑了:“强敌在侧,这仗打得也不是滋味。”
慕天光十分淡定:“那你退兵。”
“骑虎难下,退无可退啊。”万影魔君佯装无奈。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