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宛燕既是孟允棠的手帕交,与孟以薇穗安禾善自然也是相熟的, 来了见大家都在帮忙绣嫁衣,一问,知道孟允棠要嫁给贺砺,她便高兴起来,当即坐下和大伙儿一起绣。
她原是正好得空来问香糯坊的事的,见孟允棠有更重要的事忙,自然也就将香糯坊的事抛到了脑后,只对孟允棠道:“前几日我与吕三郎去西市时,恰好遇到钟丽娇,她说姜姐姐有孕了。”
孟允棠停下手中的活计,惊讶抬眸:“姜姐姐有孕了?她不是说不生了吗?”
林宛燕道:“能生是好事,不然万一以后夫婿纳个妾室生下庶子来,姜姐姐后半辈子的日子怎么过?小葭月长大了毕竟是要嫁人的。”
孟允棠一想也是,道:“那咱们哪天约个时间一道去探望探望她吧。”
林宛燕点头应喏。
孟允棠瞧她两眼,问道:“你在吕家过得如何?我瞧你怎么还清减了些?吕家需要你操劳吗?”
林宛燕低着头专心绣着裙腰上的宝相花纹,道:“我不过是三儿媳,头上有婆母大嫂二嫂,需要我操劳什么?只是……”
她抬起头来,看着孟允棠,目露歉疚,道:“彤娘,你送我的那支事事如意簪,被吕三郎的表妹强买走了。”
孟允棠:“什么叫强买走了?她花了多少钱跟你买?”
话说到这里,林宛燕也顾不得丢人了,忿忿道:“那支簪喜庆又好看,刚嫁过去那阵子我几乎天天戴着,她许是一早就看上了。六天前,吕三郎的姑妈和他表妹忽然找到我,拿了五千钱跟我买那支簪,说第二日有郎君要来相看,她表妹需要那支簪撑撑场面。我自是不肯卖给她们,他表妹就哭,她姑妈说我太小气,说着说着吵起来,他姑妈就问吕三郎她阿爷是不是不想养着她这个妹妹和外甥女了,吵得阖家不安宁。我婆母看着实在不像话,拿了她的两支金簪来给我,劝我拿出金簪息事宁人。吕三郎也说以后补一支好的簪子给我,我骑虎难下,只能将那支金簪给了她。他姑妈怕我以后反悔,还非得把钱塞给我,说那支簪子是她们买的,真是……真是气死我了!”
“真是岂有此理?五千钱就买你那支簪?为什么不干脆明抢?”孟允棠也生气了。
那支金簪她也很喜欢,雕成柿子枝叶形状的钗头上坠下来八缕柿子流苏,都是红宝石的。雕工精湛惟妙惟肖,她一见就喜欢上了。只是当时念及林宛燕要出嫁,那支簪有红色的宝石流苏,意头又好,这才忍痛割爱,给了林宛燕。
居然就被人这般不要脸地强买了去?五千钱?连簪上的一颗宝石柿子都买不着!
禾善义愤填膺,顾及身份,没有擅自开口。
孟以薇向来不是多话之人,穗安也一样。
孟允棠气了一阵,道:“不行,我得去帮你把簪子要回来。五千钱买这根簪子,她们做梦呢!”
林宛燕摇头道:“算了,虽然我也很生气,但是你不知道吕三郎她姑姑就……说句不尊重的话,就是个泼妇。他爷娘又特别好面子,怕左邻右舍看笑话,所以一向都迁就她。我不想为了我的事让你丢面子。”
“这不单单是你的事,那枚簪子是我送你的,给你戴我愿意,给别人戴我不乐意。再说了,吕三郎的表妹会出嫁,他姑妈看样子可是要在他家住一辈子的,以后你若再有了什么好的香的,再被她看上了怎么办?难不成每次都让她花少少的钱‘买去’?既然不能吵,那我们就想个不吵的法子把簪子要回来。趁现在人多,大家都赶紧想想办法。”孟允棠道。
众人思量一阵,穗安率先开了口,她问林宛燕:“林娘子,那表妹,平常戴那枚簪子吗?”
林宛燕道:“来客就戴,出门赴宴也戴,可显摆了。”
穗安道:“既如此,要不,你和我家娘子合唱一出双簧?”
孟允棠来了兴趣,问:“如何唱?”
穗安又问林宛燕:“最近吕府有何喜事需要宴请宾客么?”
林宛燕道:“再有十天是我公爹五十大寿,准备大办的。”
穗安道:“我家娘子如今与贺大娘子是结义姐妹的关系,若是你邀请我家娘子去赴宴,吕家人应当不会反对吧?”
“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又岂会反对?”林宛燕道。
“既如此,那不如……”穗安低声将计划说了一遍。
孟允棠与林宛燕对视一眼,林宛燕扭头看着穗安,又惊又喜,对孟允棠笑道:“想不到穗安还有军师之才啊!”
“她一向都是聪明的。”孟允棠很自豪。
穗安红了脸,道:“不过拙计而已,还不知管不管用?”
“一听便是管用的。”林宛燕欢喜不已,对孟允棠道:“那就这般说定了,回去我就跟我婆母说,给你家发张请帖来。”
孟允棠点点头。
于是几人又重新拿起针来,一边说笑一边继续帮孟允棠绣嫁衣。
九天时间转瞬即逝。
一夜春雨淅沥,至明方歇。园中绿叶油亮,落红遍地。
穗安进了寝房,轻轻掀开丁香色的床帐,见孟允棠陷在锦褥秀被中,乌发铺了满枕,光洁的脸蛋仿佛是落在锦绣中的一块羊脂白玉,温润静美。
悬在帐顶下的银薰球残烟细细,还在倾吐微甜的芬芳。
穗安放下床帐,转而来到妆台旁,刚准备给两只鹦鹉喂食,一只喜鹊就落在了院子里,隔着窗子十分聒噪地“喳喳”大叫起来。
彩衣一听,在紫竹架上跳来跳去,欢快地说:“今乃嘉日!今乃嘉日!”
床榻里传来女子被扰了清梦的哼哼声,穗安索性也不喂鸟了,过去将床帐挽起。
孟允棠在锦衾里小小地伸了个懒腰,翻个身面朝窗外,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惺忪地问:“穗安,什么时辰了?”
“没敲咚咚鼓呢,时辰尚早,还可以再睡一会儿。”穗安轻声道。
孟允棠一听,将锦被往上一拉,遮住耳朵,复又闭上眼睛。
未几,外头传来沉闷的街鼓声,然后是远近寺庙里的晨钟声。激昂澎湃的鼓声与雄浑悠扬的钟声交相应和,一时间仿佛千军万马,奔腾呼啸,连绵不绝地冲刷着夜幕下的长安城,将沉睡的人们从梦中唤醒。
孟允棠倏地睁开眼,昂起头来问穗安:“今日是不是去吕府赴宴的日子?”
穗安道:“正是。”刚说完就见孟允棠坐起身掀开薄被一骨碌地从床上下来了。
“快去把义姐送我的那些首饰拿过来,帮我挑几样今日戴。”孟允棠道。
她一向不爱戴沉甸甸的首饰,一是觉着累赘,二是怕掉了闹笑话。但按穗安的计划,今日她是要靠气势压人的。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打扮得富贵隆重些总没错。
而且,她觉着自己也应该习惯这样打扮起来,日后嫁了贺砺,就是卫国公夫人了,除了穿衣打扮风格要改变,还有许多场面要学着去应对。
他那么照顾她,她也应该尽自己所能地为他减少负担。至少也不能让人笑话他娶了个拿不上台面的夫人。
坐在妆台前打扮来打扮去,发现过犹不及。她的长相就不是那种很有气势的,戴太多贵重首饰在身上,俗气不说,还显得没见过什么世面。倒不如简单些,只戴一两样镇得住场子的就行了。
穗安给孟允棠梳了个堕马髻,髻上插一枚华胜。这华胜由翡翠雕刻花型做底,用十四颗红宝石与一百零八颗大小不一滚圆莹润的珍珠镶嵌成花团锦簇的形状,异常的华丽扎眼。穗安又给她在鬓前簪了两枚小小的圆形珍珠华胜作为呼应。
衣裳挑了桃粉色的印花小衫与浅蓝色的宝相花齐胸裙,挽一条凝脂色绣粉色小花的披帛,颈上戴一只细细的黄金项圈,项圈下头缀着两颗指面大小由红宝石雕刻而成的樱桃。双腕各带一只玳瑁镶金嵌珠宝镯,手持一柄缂丝黄地兰花蝴蝶团扇。
花钿用红色的唇脂简单地画了一朵无蕊桃花,唇上也只用唇脂点了一点。
妆扮停当,孟允棠在穗安与禾善两人面前轻盈地转了一圈,问:“如何?能镇得住吗?”
两个丫头看着自家娘子樱唇皓齿玉面峨眉,欢喜不已,连说好看。
第60章
林宛燕的公爹吕析莲时任武库署丞, 官职正八品上。
吕家老大老二都有一份不入流的差事,老三,也就是林宛燕的夫婿秉承着成家立业的宗旨, 还没有正式的差事。
总而言之,吕家情况还不如当初的孟允棠家, 孟允棠的阿爷当初虽然也是个八品小官,但他是侯府嫡子出身,周氏是伯府嫡女。吕家虽然也称得上是官宦世家,但历代都是小官,没出过超过五品的大官。
这样的人家,来往的亲友自然也不会有什么达官显贵。日后待孟允棠嫁给了贺砺, 那便是他们家能攀上关系的地位最高的朋友了。便是孟允棠现在还没嫁给贺砺,太后侄女的义妹这一身份也足够引起他们的重视。
故而当孟允棠来到吕府外院呈上请帖与寿礼时,吕夫人带着林宛燕亲自迎了出来。
客气地寒暄过后, 林宛燕挽着孟允棠的胳膊, 跟着吕夫人一起回到后院内堂。
今日吕析莲过五十大寿, 吕府来的客人不少,不算阔大的内堂都坐满了人, 都是有点年纪的,大约小娘子们都把位置优先让给长辈了。
孟允棠跟着吕夫人一进内堂, 众人果然被她身上那几件贵重首饰给镇住,明里暗里盯着她看个不住。
吕夫人笑着向众人介绍过孟允棠之后,又将在场的一一介绍给她认识,其中自然少不了吕三郎的姑母吕氏。
那吕氏瞧着四十多岁, 体态瘦削, 相貌寻常,细细的眉毛眉峰高耸, 配合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看起来便不是个好相与的。她梳着峨髻,戴着一朵大得夸张的红色绢花牡丹,与她身上那条深红色的高腰裙遥相呼应,性格应当也是十分张扬。
孟允棠面带笑容,乖巧地与众人见了礼。
吕夫人想请她上座,她以自己年轻不敢僭越为由推拒了,只和林宛燕坐在一处。
众人的关注点还在孟允棠身上,有一位年轻妇人一直直勾勾地看着她手里的团扇,看了半晌终究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孟小娘子,你的团扇是在哪里买的呀?真好看。”
孟允棠还没说话,另一位比较有见识的中年妇人噗嗤一笑,道:“孟小娘子手里那柄团扇一看就是缂丝的,而且还是黄地,哪家店铺敢卖?怕是不要命了吧?若猜得没错,这柄团扇应是宫中之物吧?”
孟允棠有些羞涩地一笑,道:“还是这位娘子有见识,我自己也不知道呢,临出门时从阿姐送的一箱团扇中随手拿了一把而已。”
众人一听,心中啧啧。寸丝寸金的缂丝团扇,也不过是一箱团扇中随手拿取的一把而已。
吕氏插话道:“孟小娘子既有一箱这样的团扇,怎么也没见送一把给老三媳妇呢?你们不是闺中密友么?”
吕夫人当即拿眼睛去看吕氏,吕氏哪里会理她?还笑眯眯地看着孟允棠。
孟允棠道:“吕娘子又怎知我没送扇子给玉剪呢?难不成她有什么,你都知晓?”
吕氏被问得一噎,尬笑一声道:“没见她用,以为她没有罢了。不过是随口一问,孟小娘子说得话也太容易让人误会了。”
孟允棠道:“她有却不用,定然有不用的道理吧。吕娘子这随口一问,也挺容易让人误会的。”
这时从内堂门外进来五六个小娘子,其中一个穿黄裙的小娘子发髻上明晃晃地插着那根事事如意簪。
几个小娘子进门后,散开坐到各自的母亲身边,黄裙小娘子果然坐到了吕氏旁边,此刻正瞪着一双与她母亲肖似的眼睛,艳羡而难掩贪婪之色地盯着孟允棠身上的首饰猛瞧。
孟允棠起身,径直走到她面前。
满堂的人见她如此,都好奇地看着她意欲何为。
吕氏见孟允棠走到自己女儿面前,一言不发,只盯着她看,心中不解,疑虑道:“孟小娘子这是……”
话还没说完,孟允棠突然伸手从吕氏女儿的发髻上拔下那根事事如意簪,转身问林宛燕:“玉剪,这枚簪子不是我送你的新婚贺礼么?为何你成婚还不到一个月,就将这簪子转送了旁人?你若不喜欢,尽可跟我说,我让你去挑你喜欢的便是了,何必如此辜负我一片心意?”
除了吕家这边的亲戚,其它客人都有些惊讶。
吕家这边的亲戚是见过林宛燕戴这根簪子的,所以知道这根簪子原是林宛燕的,但旁人并不知晓。
成婚不到一个月就将好友送的新婚贺礼转手送人,确实有些伤情分。
林宛燕想解释,吕夫人想打圆场,可还没等两人开口,吕氏抢先道:“这根簪子是我们出钱买的,可不是她送的,你快还来!”
“买的?从哪儿买的?阿姐赠我这枚金簪时曾说过这是宫中匠人花费三个月时间打造出来的,全天下仅此一枚?你从哪儿买来这一模一样的?”孟允棠质问吕氏。
吕氏道:“便是从老三媳妇手里买的。”
孟允棠震惊地看向林宛燕,问道:“你近来手头很紧么?怎么不跟我说?”
吕夫人一个头两个大,开口道:“孟小娘子,不是这么回事……”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面对满堂亲眷的目光,她又没脸说。
林宛燕被众人盯着,一个绷不住哭了出来,道:“我便是手头紧,也不至于就少那五贯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