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脊背狼迈入院子里,宁时亭又笑眯眯地比了个手势:“可以再小一点,我们这里挤满了人,大概只有一个温暖的房间可以给你们挤一挤,不要介意。”
金脊背狼于是跟着变小了。
风雪一下子大了起来,金脊背狼凭空缩小好几倍,变成了和小狼差不多的样子,跟着他往里走。
后面的群狼,也跟着金脊背狼的样子,都变成幼崽的形状,跟着宁时亭往里面走。
现在还空着的房间也就是宁时亭的书房了,刚刚顾听霜睡下不久。不过好歹算温暖。
宁时亭都没来得及数有多少只狼,无数只表面看起来是的狼崽子都排着队走了进来,爪子啪嗒啪嗒的。他只看到了门口像是有人打开过的痕迹,顾听霜的轮椅也挪动了位置。
顾听霜出了门?
他心里一跳,有些紧张起来,但是走到里间去看,却发现顾听霜仍是好好地躺在那里,背对他沉睡着。
小狼在睡梦中似是感应到什么,耳朵动了动,睁开眼睛往他这边看过来。
宁时亭看见顾听霜没有乱跑出去,松了一口气,上前去帮他掖被子角。
顾听霜再有几天就十五岁了,正是精力旺盛的少年人,但是只盖了很薄的一层单被。
宁时亭很不能理解,他觉得这样会冻坏人,直接这样跟顾听霜说的时候,顾听霜却压根儿没理他,只说自己要苦行。
他刚一过去,想要把床里铺着的另一层厚被子拿出来给他盖上的时候,顾听霜却冷不丁地伸出了手,迅速地隔着一层薄被子,扣住了他的手腕。
“你干什么?”
宁时亭怔了怔,说:“想给殿下加一床被子。”
顾听霜的声音里听不出多少睡意,但是也没有很强的攻击性,只是淡淡地说:“不用,你自己去睡吧。你还没睡么?”
他难得这样温和地对他说话。
宁时亭总感觉,自从顾听霜上回功法走岔之后,对他的态度又发生了一些变化,像是比以前更亲近了一点。
人心是可以焐热的,更何况顾听霜秉性类他自己的狼群,多疑,凶悍,却赤诚。
见他应该是没太睡着,很庆幸,宁时亭回头看了一眼外面窜动的四五十只“狼崽子”,斟酌着语气告诉他:“我刚刚出去了一趟,取了一本书。”
“嗯。”
“路上遇到了……你的白狼们,他们为我开路遮风,让我不至于踽踽难行,谢谢你们。”
“知道了。”
顾听霜松开手,还是背对他卧在床边,语气还是淡淡的。
他怎么会不知道?
如果不是他出门前改变了主意,没有自己亲自去找这鲛人,而是以灵识催动狼群保护他,宁时亭能不能好好地回来都是个问题。
“还有……”宁时亭说。
还有?
“世子府年久失修,对于躲避风雪大概也没什么用,所以我……邀请你的白狼们进来休息了,这样可以吗?”宁时亭问道。
他有点拿不定主意,不知道顾听霜本人对于群狼和人群接触是个什么样的看法。也或许,这少年对自己这样狠心,也会认为让群狼在风雪中待着是一种历练呢?
果然就看见顾听霜从床头坐了起来,跟着他的视线一起往外看去。
门边钻出一堆毛茸茸的小狼崽,也一起望过来。
宁时亭的眼神闪闪发亮。
顾听霜:“……”
第40章
宁时亭数了一下,跟过来的一共有七十六只“狼崽”,而且几乎全部都是成年公狼。
他想起之前把顾听霜从灵山救回来的那一次,狼群以三这个数字为小团体,每个小团体之间彼此联络,还能互相传递消息。
显而易见,狼群应该是把灵山中剩下的居所提供给母狼和幼崽来遮风挡雨了,而它们无处可去,就下了灵山来到世子府邸中,寻找它们的头狼。
狼天性单纯,认定了头狼就追随到底,虽然也时常会有成年狼来挑战头狼的地位,但是行动中却不会因为这样的想法出现任何的逆反。它们永远以整个族群的利益为重。
宁时亭猜测,这些狼八成也是得到了顾听霜的允许,所以才会全部都躲进世子府里。
前世,顾听霜从不信任人类,群狼是他的眼线,他对狼群也好得超出任何一个人。
不过偏偏因为这样,他没有遭受过任何背叛,相对的,他用狼群控制对手和合作伙伴,一直到逼宫杀了顾斐音的那十年间,仿佛都没有找到任何一个能走进他心里的人。
他不要世子妃,不要教书先生,厌恶一切仆人。连民间也慢慢地开始有人议论,说晴王世子其实没有晴王的血脉,是天地灵气蕴化而生。顾斐音不能容忍一个没有自己血脉的孩子出生在府上,所以一直对他很坏,但其实晴王世子正是死去了千年的白狼神转世,天生就是狼性,抹灭了一切任性,所以才会这样怪诞,让人退避三尺。
他想过要劝他,但是有限的接触中,顾听霜也从不肯听他的话,要不就是不发一言,要不就是冷嘲热讽。
上辈子,顾听霜自革家室王牒,迁出晴王府独自打拼之时,他已经被顾斐音召回身边。
仙帝因为获悉顾听霜对于灵山狼群的把控力,给他加封了一个爵位。顾听霜也并没有像宁时亭预计的那样,拒绝爵位而归隐山林,反而接受了爵位,自己搬出去另设府邸,落地生根。
那时他到底担忧他会在这方面吃亏,动用了一切能力,在不被顾斐音察觉的情况下,给初出茅庐的顾听霜写了一封信。
上书寥寥几个字:“权利动人心,如烛绳草灰,崩散易逝,难恒长。”
从今往后,顾听霜就是一个人走他的路了,群狼到底不是人类,他往后也不可能真的永世不与人打交道,到时候要怎么办呢?
他等了三个月。
顾听霜给他回了信,却只字没有回答他这方面的疑虑。
宁时亭依然记得那回信中凉薄而讽刺的语气:“以色事人者,如镜花水月,虚幻破碎,易劳心。”
此后十年,顾听霜当真没有与任何一个人亲近过。
某种程度上,顾听霜和他很像。
宁时亭自己,何尝也不是一个人孤寂地走过了这十年。他与顾听霜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有他狼一样的心性,他依然畏惧严寒,眷恋温暖。
虽然狼很多,但是一旦变小,安置起来也不费事。
宁时亭恐怕这些狼会引起别人的恐慌,只叫来了葫芦、菱角、画秋几个比较得力的管事,简单交代了一下情况,让所有人出行谨慎,没有要事,不可进门。有事情也必须要先通报。
一夜下来,倒是相安无事。
这些成年狼比小狼更知道轻重,变小之后非常乖,从墙角一字排开蹲好,睡觉也就是在火炉边围成一个圈儿,一只叠一只的,彼此取暖。
顾听霜说:“这是我的狼,温暖的环境会扰乱他们的心智,让他们从此变得娇气,和你一样,宁时亭。”
宁时亭笑着说:“有世子殿下这样的主人,自然不会变成我这样的。世子的考量当然好,但是外边风雪也确实太大了,群狼已经被殿下训练得这样好了,肯定也不会因为一两日的温暖而懒惰,您说是吧?”
这鲛人现在摸透了他的脾气,什么事情都顺着他的意思说,顾听霜也不好再发作。
他半夜起身,本来想出去找宁时亭,后来又睡了。睡到中途被宁时亭弄醒,说了两句话后,不再理他,继续翻个身睡。
辗转许多次,却老是睡不着。
宁时亭帮他拉了床帐,退出去后熄了里间的烛火,一点声音也没有,黑夜沉静,是个好入梦的时候。
但是顾听霜却总是睡不着,老感觉这鲛人还在外边动来动去一样,也不知道在忙活什么。
顾听霜辗转了一会儿,屏息凝神,放出灵识查看。
他上次灵识使用失控后,渐渐察觉到了自己对于灵识的使用上限仿佛被抬高了许多,比起以前用起来也轻松很多。但这种轻松容易在使用时造成一种错觉,非常容易使用过度,而造成非常强烈的后遗症。
顾听霜这次出现的后遗症,除了一段时间内无法回到自己的躯体内之外,也出现了一点近似于梦魇的症状。
他附身过的小狼的意识、蝴蝶的意识,乃至一只蝴蝶、一棵大树,它们成长以来所有的意识、记忆与感受都原封不动地残留在他脑海中,成为久久不散的残像。
其中最明显的一次例证,就是他最初在小狼的躯体中醒来时,竟然因为融合了小狼的意识,而对宁时亭产生了无限的眷恋。
甚至还不由自主地爬进了他怀中,将头拱在他手边。
顾听霜想到这里,宁时亭指尖的温度仿佛还残存在鼻息中,让他浑身战栗,不免有些牙痒痒。
这几天之内,他凭自己感觉知道自己最近使用灵识过度,不应该再继续使用下去,但这一次还是将灵识放了出去,探查外边的情况。
宁时亭果然还没睡。
他在外边的书房里,正半跪在墙角边,为一只被冰扎伤了耳朵的白狼包扎。
他的动作很小心。尽管灵识不能直接看见实物,但是能够在意识中描绘出对方的形状和情绪。
现在宁时亭的情绪小心而谨慎,这种谨慎对于他面对的狼群显得有些多余。
七十多只狼,有一半已经蜷缩起来呼呼大睡了,还有一半昏昏欲睡,半眯着眼睛伸长爪子,感受着人类房屋里的温暖。
它们对宁时亭没有任何敌意,但是顾听霜同样在狼群的情绪中感受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没有敌意很正常,因为宁时亭是他授意给狼群要保护的人,但是狼群对于宁时亭的情绪中,为何还会有“敬重、依恋”这种情绪存在?
顾听霜还想往深里探查,但是就在这一瞬间,大堆不属于他的记忆、画面和情绪席上脑海,让他的太阳穴猛地疼痛了一下。好像是被放在火上燎了一下,刺激得让他一瞬间就将灵识收了回来。
他现在是绝对不能再使用灵识了。
那一瞬间的错乱,顾听霜很快用自己的意识对抗压了下来,却微微怔了一会儿。
闯入他意识内的,依然是宁时亭的记忆与情绪。
或许是他刚刚探查了宁时亭情绪的缘故,他感受到了宁时亭对于面前的这一堆狼崽子的喜爱和谨慎,是克制不住地想要触碰,却仍然要收回手的犹豫。
但这一份记忆,是有关他的。
顾听霜确信他有经历过,也不曾记得那样的场面。
在这份闯进她意识中的、宁时亭零碎的记忆中,他比现在要高大许多。
他的轮椅停在庭阶下,身边摆着一盒点心和几本书,手里还拿了一本。他一身黑色常服,面容比现在要成熟,身形也比现在更挺拔高大,眉眼中的冷肃之气也更甚。
顾听霜一眼看过去,觉得熟悉又陌生。
那好像是……长大的他自己。
场景好像是春天,他背后有一株神樱树,樱花花瓣落下,飘到他发端。
宁时亭从他背后走出,手里握着一本书,轻声问道:“昨夜我睡过去后没理清的洲志总结,是殿下您帮我写完的吗?”
顾听霜背对他,淡淡地说:“去你那里找书看,顺手帮你写了,你写的都乱七八糟的不能看,我看不过眼才帮你的。”
宁时亭笑了。
类似于宁时亭对群狼崽子时一样生出的谨慎和欢喜,这一刹那,轻松和愉悦报过了顾听霜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