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书挨着他坐着,看他调了一会儿香。
那么多种香料,用小勺挑出来称重,有的要烧,有的要烧后浸水,一大盆名贵药材,最后能用的只有一小点。
宁时亭每隔三个时辰就放一次血,每放一次血,就能从最后的炼化法器中取出一颗剔透的颗粒。最初是血红的,后来慢慢变成夹杂着琥珀色的赭红。
听书以前从来不看他制香。这小孩爱撒娇归爱撒娇,但是平常在外边也是人小鬼大,知道分寸。
他看了一会儿,问:“公子,你可以给我一颗返魂香吗?”
宁时亭说:“好。你要它做什么?”
听书说:“还有两天,我哥就来接我走了,以后很难再见到公子。想找公子要点东西带在身上。”
宁时亭没有说话了。
他从香盏里挑出做好的几颗返魂香,又从袖子里拿出来一个精致漂亮的盒子。
盒子往下扣,倒出来一排毒针暗器。
宁时亭把它们都收进了袖袋中,而后将盒子仔仔细细地洗过、擦拭了一遍,往里边放了三颗返魂香。
听书接过来,说:“我只要一颗,公子。”
“返魂香是救命的东西,多带点在身边总是有好处的。只是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有机会用上,听书。”宁时亭说。
听书点了点头,在他旁边依偎了一会儿,最后觉得自己快要哭了,就跟他说:“那公子我先回去睡觉了。”
宁时亭说:“去吧。”
听书走后,房中重新归于寂静。
宁时亭看着空下来的香盏,怔了一会儿。好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刚刚做好的的三颗返魂香已经都交给了听书。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窝在桌边的小狼却突然动了动,抬起了眼睛。
宁时亭这才回过神来,俯身过去查看小狼,很小心地隔着手笼子摸了摸它的头:“你醒啦?我给你吃点东西好不好?”
这只小狼贪吃,昏睡了很久后终于勉强睁开了眼。
宁时亭一开始被它的伤口吓了一跳,也十分心疼,后边是听了驯兽师的话,说是上古白狼复原能力极强,就算是断骨也能恢复如初,也就勉强放了心。
这只小狼一回来就趴在他怀里昏睡,爪子扒拉着他的袖口就是不肯放开,异常黏人。
宁时亭就一直抱着它,后面小狼睡了过去,他又要调香,于是让人把小狼的窝搬到了桌上来,把它放好。
现在小狼终于睁开了眼睛,黄澄澄的眸子盯着他看。
宁时亭把手边的香盒推了推,空出一小片地方,弯腰把听书刚刚一起送过来的东西提了起来。
是一些点心、肉脯,还有用小火温着的粥。是听书给他带的宵夜。
因为顾听霜一直没有醒,返魂香吊着命,下人也没有给顾听霜送东西。
宁时亭想到这一块儿,就把点心和肉脯分出来,粥留着,打算一会儿喂给顾听霜,免得他身体支撑不住。
他把肉脯和点心放到小狼面前。
小狼饿得口水都快滴出来了,但是却一反常态的并不急哄哄地抢食。
顾听霜抬起眼睛看宁时亭。
虽然这鲛人不知道他的灵识还呆在小狼的身体里养着,但是他也不打算低头去咬桌上的东西。
他抬了抬下巴,想到自己是小狼的身体,伸出爪子就要把这些东西拨到宁时亭眼前,要他喂他。但他忘记了现在小狼断了一只前肢,前爪一踏踩空,毛茸茸地就直接滚下了桌。
宁时亭被它吓了一跳,还好接得快,没让它真摔个七零八落。
顾听霜窝在他怀里,就感觉到他又是气,又是恼地捏他的脸:“你啊。”
宁时亭心疼,伸手给它喂东西。一边喂,一边轻轻地说:“一个个的,都不给我省心。”
也不知道说的到底是谁。
顾听霜压抑食性已久,灵识深处对于这些糕点也并不感冒,只是考虑到小狼跟着他一起饿了很久,于是替它吃一点。
他灵识使用过度,遮藏在小狼体内休养了半天,感觉有所好转。
宁时亭喂他一口,他就吃一口。
吃完后,宁时亭放下手里的东西,伸手试了试旁边的粥的温度,觉得还是温热的,可以吃。于是又端着碗去了床边,俯身看睡着的顾听霜。
桌上的小狼猛地转过头。
顾听霜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似曾相识的屈辱感再度涌上心头,那是微茫的别扭、厌恶,还有某些说不上来的怨愤。
这一刹那,灵识发动,他的灵识在小狼体内四处乱撞,想要拼命撞破肉身的桎梏,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只是眼看着都没有成功,小狼眼睛越来越亮,可是床上的人也没有成功地睁开眼睛。
顾听霜安静了下来。
他看见宁时亭俯下身,轻轻地吹凉勺子里的粥,一只手很小心地揽过他的头,斜着小心地喂进去。
灵识不在,他的身体像一具死气沉沉的木偶,毫无声息,一点反应也没有。
温热的粥从唇角滑落,宁时亭赶紧用绢帕擦拭,有点不知所措。
“快点好起来吧……”他轻轻说。
鬼使神差地,宁时亭这个鲛人仿佛具有某种魔力,顾听霜努力了好一会儿都没能回到躯壳中的灵识,居然在这个时候成功地脱离了小狼的意识,回到了自己的体内。
熟悉的躯体的感觉回归,这一刹那,宁时亭刚想起身把碗放着,却在低下头的那一刹那,撞见了少年人睁开的、沉黑的眼。
宁时亭静了静。
他本来想说“你醒啦”。可是顾听霜的眼神是那样沉而凝定,仿佛从一场压抑的梦魇中醒来,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压抑、沉寂的气息。
这种气息,就和他当初第一次进王府,透过伞下细密的雨幕所看见的那样。
少年人隐匿在黑暗中,只有一双锐利的眼睛望过来,像狼。
“你对他这么好,但是你没想过他为什么会伤心。宁时亭。”
顾听霜说。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微微的血腥气。眼眶剧痛,昨天在灵山上惨烈的屠戮依然在脑海中迟迟不散。
像兔子一样安静温和的眼神。
撕碎他。
毁灭他。
如果不能,就会变成狗,被人驯服,成为耻辱败类。
“什么?”
宁时亭楞了一下。
“那个听书。”顾听霜嗤笑一声,“以前我觉得你虚伪,因为你总做违心的事。其实不是,你没有心,对人好,也是因为可怜。站在高高在上的地方施舍你的怜悯,有趣吗?”
“他要走了,你不知道吗?哦,你知道,他找你要返魂香,你就给了,别人说他难过,你就转移话题,好像你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似的。”
是挽留,是期许和珍重。
是拿命去保护的亲人,生命里唯一的光,能够允许自己留在身边的愿望。
就算是生死人肉白骨的返魂香,就算是名门地位,又算得了什么?
宁时亭低声说:“……殿下若是不喜欢我,倒也不必这样讽刺我。”
他没说过重话,再生气也不会咄咄逼人,但是这时候的语气也不像是生气,而是带了一点不太成熟、一下子没压住的小情绪。
到底也比他大不了几岁。
也像个活人的样子。
顾听霜想。
粥碗咔哒一声轻轻放在他床头,顾听霜也闭上了眼,微微用力的手指放松了一些。
他听见宁时亭在收拾东西,大概是准备走了。
小狼没了他的灵识承担痛苦,疼得嗷嗷叫,但是坚强地压着自己的声音,只是很委屈、很可怜地,眼泪汪汪。
顾听霜说:“我不需要你可怜,宁时亭。我是狼的主人,我的病自己会好,小狼的爪子会成为它的勋章。”
宁时亭的脚步声顿了顿,片刻后就消失在了门外。
风雪渐起,外面风声大作,只是关门声还是轻轻的。
第33章
宁时亭这几天没再来了。
顾听霜闭目躺在房中几天几夜,不出门,不吃饭。
自从控制过那只瘦狼,灵识失控之后,顾听霜敏锐地发现了一件事:平常的活动不会使他所修炼的灵识失控,但是一旦精神力集中,斗志勃发,越是暴烈、痛苦的境地,灵识就越会因为把控、压制主体的原因而变强。
比如那匹瘦狼,在顾听霜操纵下战死直至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这种痛苦虽然由顾听霜承担,但瘦狼本身的意识仿佛预感到了自己的结局,它震慑、恐惧于他的力量,源自本性的畏惧与求生意志和顾听霜本人的灵识起了非常严重的冲突。
瘦狼的意识在想要夺回控制权的同时,顾听霜的灵识也正在因为逐渐累积的痛苦而不断加强。
他的功体大约是三重灵绝水准,但是在群狼那惨烈的一战中,那种喷发的力量与杀戮意志大约是需要修炼到五重以上再掌握,才会更加稳妥。
这也是他之后灵识失控的原因。
宁时亭说得没有错,这种功法比其他各种修炼方式都更容易走火入魔。
这次他留在房中,辟谷三天。加上昏迷的时间,其实是五天五夜水米不进,身体机能已经被消耗到了最大限度。
这次他不再控制小狼,而是以灵识的角度审视、控制自己的躯体,明显感觉到,当身体面对濒临衰亡的时候,他的灵识也会更加强盛,但是却不会出现和瘦狼一样的对抗情况,因为他的意识和灵识是一脉相合的。
而这具已经废了的躯体,是唯一适合修养他失控的灵识的地方。
养在小狼的身体中时,他的恢复能力到底不如自己本体中来得快。而每当他使用灵识的时候,肉身无法移动、没有意识,是他最脆弱的一点 。
黑暗之中,香料燃尽,顾听霜睁开了眼。
那一刹那,他眼底带上了金色的余烬,只是在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转瞬即逝。
本来窝在他床头的小狼却像是猛然被惊醒了一样,抬头望向他,喉咙里咕噜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