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节随着赵翊出去,她跟在他身后走了一会儿,见他不说话,再三思忖,道:“大人还在生妾的气?”
“什么气?”赵翊问。
邓节抿了抿嘴唇,低声道:“妾昨日骂您是赘……”她不太敢说下去。
赵翊笑说:“我气量便如此小?”
邓节道:“那你方才还……”
赵翊笑道:“分明是夫人想得太多了。”他稍加停顿,笑到:“莫非,夫人是心中有愧。”
邓节说不出话来。
赵翊道:“这天下骂我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我若是每一个都生气,恐怕也活不到现在。”他说:“反倒是夫人你。”
“妾”邓节疑惑道:“大人是什么意思?”
赵翊道:“为夫记得,曾告诉过夫人要称呼为夫什么,夫人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邓节怔了怔,低声道:“夫君”她似乎不太喜欢这样称呼他,声音有些发怯,看起来十分不自在。
赵翊看着她道:“夫人如此不适应吗?”
邓节脸上不自觉别扭,道:“大人别再拿妾寻开心了。”
赵翊说:“夫人不管自己的丈夫叫夫君,而叫大人,不觉得有些不对吗?”他凝视着她,笑说:“难道夫人就喜欢管自己的丈夫叫大人吗?”
邓节无可奈何,只道:“夫君”
赵翊却仿佛不欲在次话题上再做纠结,敛了笑,道:“一个月后将举办天子的婚事,在此之前有空便多去陪陪玉儿。”
邓节垂着眼帘没有开口,赵翊道:“玉儿跟我提过你很多次,她喜欢你。”他道:“或许你说得对,但是她必须要嫁给天子,这是她的命。”
“斗争的牺牲品”邓节淡淡地道。
“是”赵翊说:“她是牺牲品,你也是。”
邓节笑了笑,道:“是,但凡乱进这场斗争中的人无一不是牺牲品。”她看着地上被夜风吹动的花,道:“这场战争哪里有赢家。”
赵翊看着她,忽然问道:“你想要什么?”
“太尉大……夫君什么意思”她连忙改了口,疑惑地看着他。
“话里的意思”赵翊又淡淡地道:“除了回江东。”
“海晏河清,四海升平。”
赵翊笑道:“你这愿望未免太大了。”
邓节也笑了,反问道:“若是夫君你,能做到吗?”
赵翊一怔,继而笑了笑,道:“为夫愿意一试。”
邓节也笑了,她说:“夫君说妾是名门之后,四世三公,但父亲离世得早,妾自小便受尽颠沛流离之苦,幸而有父亲旧友相助,虽说寄人篱下,但免于了战乱饥荒,这一路来,妾见过太多惨死的百姓和士兵。”
“战城南,死城北,野死不葬乌可食。”她笑了笑,低下头又道:“妾不该和夫君说这些的。”
“夫人说吧”赵翊道:“为夫并不讨厌听”
“在还小的时候,妾的父亲曾与妾说过,汉室不是天下,汉若失德,则天下有德者皆可取而代之,九州不是天下,若与浩瀚苍穹相比,九州亦不过弹丸之地,天下实乃九州万民,无尽苍生。”
“即是如此,你们邓家为何又忠于汉室,汉室失德,人尽皆知。”
邓节说:“汉室失德,四海之内民怨沸腾,诸侯割据,战乱不止,可即便如此,可仍有无数所谓忠臣良将,前仆后继,是因为汉室连绵四百余年,深入人心。”
赵翊笑了,道:“你在说谎”他道:“我来替夫人说吧,因为你的父亲认为汉室虽然失德,但天子并未失德,并且邓家与汉室乃姻亲。”
邓节只好坦诚道:“当时的天子乃是少帝刘玄,她的母亲邓太后便是我父亲的族妹。”
赵翊说:“少帝刘玄确有谋略胆识,然而从始至终并未真正掌权,西凉蒋腾进京后把持朝政,□□宫廷,西凉军素无军纪,在雒阳城外烧杀淫掠,刘玄遂于含璋殿毒杀蒋腾,不想消息走露,少帝被蒋腾手下鲁韬所杀,据传,刘玄的头颅被鲁韬一戟斩下,鲜血溅于含璋殿白鸿门上,竟无论如何也擦不掉了。”他说:“至于你的二弟,他为何会选择如今的天子刘昭?”
邓节道:“妾不知道,但是妾想,就目的而言,妾的二弟和夫君恐怕并没有什么不同,而天子恐怕也是清楚的,这天下哪里有永远的朋友,不过是一时的利益,这点夫君应该最是清楚了。”她这次确实说的实话,她叹道:“妾没想过会来颖都,妾原本以为会在柴桑终老此生,一切也都非我所愿。”
“不过……”她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
邓节道:“不过若是夫君真的能还四海太平,让天下百姓能够安居乐业,那么妾想这天下姓刘还是姓赵,对于百姓而言,其实也并不那么重要。”
她说:“倘若妾可以亲眼看到那一天,那么妾一定庆幸自己嫁来了颖都,而非在柴桑终老一生”
赵翊似乎有些诧异,邓节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立刻转了话题,笑说:“天色已经很晚了,夫君,妾想休息前先去看看玉儿。”
赵翊并没有想要陪她的意思,他还有积压的政务没有处理,道:“去吧”然而他却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眯了眯眼睛看着她的背影,许久方才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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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姑娘, 再试试这支金簪子好吗?”奴婢哄道。
“不嘛, 不试了。”是女孩子娇气的声音, 她跑来跑去, 躲来躲去,嫩嫩地道:“玉儿不要试了,头发好痛,而且好沉, 玉儿不想试了。”
奴婢好声哄道:“姑娘, 这是您大婚时候要带的收拾, 太尉大人交代一定要带的。”
“不嘛”小姑娘跑来跑去, 一不留神撞在了别人的身上。
玉儿当是赵翊, 回头见却是邓节,脸上立刻露出了笑来,脆脆地道:“阿嫂”她高兴极了, 屋里昏黄的火光将她小小的身子拉得斜长,“阿嫂是来看玉儿吗?”她抓着邓节的手指问,她的手指软软的,白白的。
邓节弯下腰, 道:“是啊, 阿嫂是来看玉儿的。”
她拉着玉儿往屋里走, 见到那奴婢拿着簪子,有见铜镜下摆的是一盒盒的精致的耳环手镯,道:“可是在给玉儿试大婚用的首饰。”
奴婢回答道:“是”又道:“但是姑娘不太愿意试。”
玉儿抓着邓节的袖子黏在她怀里,道:“阿嫂, 玉儿累了,那东西带在头上好疼,又疼又沉。”
邓节吩咐奴婢道:“你先放下”
待奴婢放下后,邓节方才拉着玉儿坐在铜镜前,将她小小的软软的身体放在自己怀里,柔声道:“可是玉儿要大婚了。”
“大婚就要带这些东西吗?太沉了”玉儿抱怨。
邓节微笑着道:“因为带上这些,能使玉儿看起来更美丽。”
“真的吗?”玉儿扬起小脸问她。
邓节捡起一支钗来轻轻给她带上,道:“玉儿可以自己照铜镜看看呀。”
玉儿对着镜子,看了看,不满意:“不好看”
邓节笑了,摘下来道:“好吧,但是就算是为了太尉大人,玉儿大婚是也得带几支,就带一日,玉儿可以做到吗?”
“就带一日吗?”玉儿问。
“就一日”
玉儿于是松口道:“那好吧。”玉儿黏在她的怀里,大眼睛转了转,道:“阿嫂,夫君到底是什么呢?”
邓节摸着她柔软的发,道:“玉儿的阿兄就是我的夫君啊。”
玉儿说:“那玉儿的夫君也会像阿兄一样对玉儿好吗?”
邓节被问得答不上来了,刘昭和赵翊一样吗?她觉得是不一样的,因为刘昭不像赵翊那样能够并且愿意伪装自己对对方的厌恨,而同时刘昭深深的厌恶并痛恨着赵翊。
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阿嫂”玉儿茫然地叫她。
邓节回过神,笑道:“会的,他会像玉儿的阿兄一样对玉儿好的。”她说:“因为天子,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是吗?”玉儿高兴极了。
邓节道:“是的”是的,曾经的桓文是一个很温柔的人,这也是她所以爱上他的原因。
“那他长什么样子?”玉儿兴高采烈的问,嘴巴一撅:“不能是个丑八怪吧!”
邓节笑道:“怎么会,天子生得清俊。”
“和阿兄比呢?”
邓节思忖一下,道:“和你的阿兄不太一样,不过不比你的阿兄差。”
“那以后我们每天都会在一起?”玉儿笑着问。
“嗯”邓节笑着道:“玉儿和刘昭每天都会在一起,哪怕有一天玉儿和刘昭都离开了,也会合葬于帝陵,永远都不会分开。”
玉儿听不太明白,她看着邓节的眼睛,疑惑地问道:“阿嫂,你的眼睛怎么红了呢?”
邓节低下头一笑,她也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就红了眼。就在这时,玉儿伸出热乎乎的小手来摸掉了她的眼泪,邓节一怔,抬起眼帘只瞧见玉儿正在对她笑呢,她说:“娘亲不哭,玉儿会永远陪着娘亲的,娘亲不哭。”玉儿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邓节却惊住了,嘴唇微微翕动,道:“玉儿”
玉儿疑惑地看着她。
邓节顿时又不知说什么了,只拭了泪,道:“很晚了,玉儿该休息了。”
“阿嫂”玉儿叫她,道:“阿嫂别走好不好,阿嫂陪玉儿好不好。”
纵使内心百般挣扎,邓节最后还是微笑着道:“好。”
她说着转身取帕子给玉儿擦脸,收拾后,将她的外裳脱了,搂着她躺在了床榻上。
熄了灯,屋内一片黑暗,玉儿窝在邓节的怀里,小胳膊压在她的腰上,嘴里嘟囔道:“玉儿好喜欢阿嫂。”
邓节柔声轻轻拍着她的背,道:“阿嫂也喜欢玉儿。”
渐渐地,耳边响起了玉儿均匀地鼾声。
……
“太尉大人”付伯匆匆进来。
赵翊正独自坐在案边书着竹简,也不用抬头看来者,将批过的竹简往大木箧子里一扔,顺手又展开了一卷,淡淡地道:“什么事?”
付伯说:“刘夫人的病已经稳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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