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恕说:“我还有一个问题。”
李红梅缓缓抬头。
“你知道杀害你父亲和兄长的是李书显。”明恕说:“在你走投无路的时候,你没有想过直接向他报复吗?”
李红梅说:“你是想说,我不该以杀害我的室友,来引起关注吗?你认为闻静静她们罪不至死,是吗?”
明恕说:“回答我的问题。”
“哈哈哈,哈哈哈!”李红梅笑得很悲伤,“我希望我能为我的家人换来公正的对待,你懂吗?他们是干净的,李书显应该上法庭,得到法律的审判,向他们认罪,而不是由我杀死!”
明恕她看中看到疯狂、偏执、阴沉。
“我就无所谓了,我杀了人,我活该偿命,我接受一切审判!”李红梅静了静,“你们会抓住李书显,对吗?”
明恕说:“霞犇村的案子一定会水落石出。”
李红梅颤抖起来,“谢,谢谢你。”
明恕说:“我不接受。”
李红梅一怔。
“侦破命案是刑警的职责。我不需要接受一个凶手的感激。”明恕道:“十二年未能将嫌疑人绳之以法,是你家乡警方的失职。”
第16章 猎魔(16)
离开审讯室,明恕靠在墙上,揉按着眉心,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与愤慨。
人生就是一张牌,有人拿的是好牌,有人拿的是烂牌。闻静静、连巧、秦曼悦拿的是中等好牌,家庭相对富足,自身能力也不错,却肆意践踏他人,将好牌打得一塌糊涂,最终殒没在凶手的屠刀下。
她们有错吗?当然有。
她们该死吗?这似乎不该由李红梅来审判。
悖论却是——除开李红梅这个受害者,谁有资格审判她们?
李红梅拿的毫无疑问是一张烂得不能再烂的牌,这张牌塞在任何人手中,恐怕都将引出惨烈的后果。
明恕想到了自己。
与这个社会上的大多数人相比,他毫无疑问是幸运的。出生在一个富有而有一定地位的家庭,起跑就站在许多人的终点线上。虽然自幼与父母关系不佳,没怎么感受过血缘亲情,但这些在萧家得到了弥补。
萧家的长辈待他如同亲儿子,同辈把他当做亲弟弟宠爱。
最重要的是,他还是个小孩时就遇到了萧遇安。
他所追求的,想要的,萧遇安通通能给他,甚至时常给予他惊喜。
熟悉的脚步声从左边传来,明恕回神,沉沉地吸了口气。
“聊完了?”萧遇安没有用“审问”之类的词,说完抬起手,在明恕额头上轻轻碰了碰。
“嗯。”明恕点头,“哥,霞犇村的案子……”
萧遇安打断,“你想跟?”
明恕低声说:“我知道不合适。”
“李红梅的案子在我们的侦查范围内,但她家人的案子,按理说不归我们管。”萧遇安说:“当年案子往上只走到源海县,没有再往高处递,现在李红梅杀害室友的影响这么大,海陆市刑侦支队已经着手调查。”
明恕问:“只有市级单位吗?”
“我懂你的意思。只有市级单位过去,李家父子的案子又过去了那么多年,如果不能立即得到强有力的证据,等李红梅引起的这波热度一过,当地说不定又会搞一些见不得光的操作。”萧遇安说:“放心吧,特别行动队也会过去。”
明恕双眸一亮,却又有些失落。
“你也是特别行动队的挂名成员,我知道你想去。”萧遇安说:“但遗憾的是,我们手上的案子还没有完全解决,你走不开。”
明恕烟瘾犯了,摸出一支烟,握在手中反复揉搓。
萧遇安将烟抽走,眼中是足以抚慰人心的平静,“你现在该做什么?”
明恕盯着萧遇安瞳仁里的自己,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萧遇安说:“如果你心里烦躁,脑中混乱,就先歇一下。”
“我不歇!”明恕立即挺直腰背,“罗祥甫的案子还没破,墓心那条线也没查清楚,还有迟小敏,这么多事等着我去做,我怎么能歇?”
“说得好。还算没被情绪牵着鼻子走。”萧遇安温声笑了笑,“跟我来。”
明恕小声道:“我从来没被情绪牵过好不好?”
萧遇安回头,“嗯?”
“我说我从来没被情绪牵过鼻子!”明恕说:“我只被你牵过鼻……”
萧遇安在他鼻尖点了一下,“我什么时间牵过你的鼻子?”
“手!是手!”明恕纠正,“是手行了吧!”
在局里不适合有太亲密的举动,萧遇安将明恕带回自己的办公室,在茶几上放下一罐冰镇过的蜜茶,“迟小敏有眉目了吗?”
“我告诉李红梅,我们一定会侦破霞犇村的积案后,她终于愿意开口说迟小敏。”明恕暂时没有喝蜜茶,将冰凉的瓶身贴在脸上,“迟小敏是她来到冬邺市之后唯一的朋友,两人今年年初打工时认识。迟小敏知道她在学校被孤立被欺辱,但不知道她童年时的遭遇。”
萧遇安问:“那李红梅对迟小敏了解多少?”
“几乎不了解,只知道她从外地来,想攒钱读书。这和水果店老板的话一致。”明恕又道:“李红梅信任迟小敏,主要是因为迟小敏经常将水果店丢弃的,但还能吃的水果给她。这个举动对李红梅来说,是难得的善意。两人熟络起来后,迟小敏就将自己买的书借给李红梅看,其中就有墓心的。她们讨论过剧情,都赞同‘有的人就是该死’这一观点。李红梅记得很清楚,她只向迟小敏倾述过遭受校园暴力,从未说过自己想杀了闻静静等人,而迟小敏在她又一次倾述后,对她说——那你就杀了她们。”
萧遇安眯起眼,像是在思考。
“当然,李红梅其实早就有了杀心,迟小敏的话等于推波助澜。”明恕说:“按照李红梅的说法,那天她们从东九栋离开后,迟小敏对她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再忍了,她们都这么欺负你了,你还能咽下这口气?红梅,我对你很失望。”
萧遇安突然道:“李红梅的话不能全信。”
“嗯,这我明白。”明恕又说:“总之我们现在基本上能确定的是,迟小敏和李红梅在离开校园之前就分开了,因为校门的摄像头只拍到迟小敏一人。李红梅自己也说,迟小敏对她表达了不满之后,就转身离开,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那句‘有的人本就该死’。”
“迟小敏熟悉冬邺外国语学院,所以才能避开所有监控。”萧遇安右手食指在左手手背上轻点,“她的存在很容易影响判断。”
“对啊!”明恕蹙眉,“她到底是个什么身份?说她影响了李红梅吧,李红梅背负了那么多,即便没有她,李红梅爆发也是迟早的事。说她只是李红梅交的普通朋友吧,她又突然消失了。”
“那就暂时将她‘砍掉’。”萧遇安说。
明恕:“啊?”
“摆在我们面前的案子纷繁复杂,一案扣着一案,枝节无数,看似没有尽头,对不对?”萧遇安说。
明恕点头。
李红梅,鲁昆,罗祥甫,霞犇村,墓心,现在还加个迟小敏。尽管明恕已经在刑警这一岗位上工作了多年,但短时间遇上如此多的案子,仍有种跌入无底洞的感觉,只闻风声在耳边掠过,头上的光亮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双脚却始终等不到落地的重击。
萧遇安说:“所以我们现在要砍掉部分枝节,不然线索互相缠绕,越理越乱。”
“我已经砍掉了。”明恕终于拧开蜜茶,灌下几口,“罗祥甫那个案子牵扯出罗小龙吸毒,而罗小龙又牵连出城外居。那是个毒窝,背后不知道有多深的关系网,连特警总队都不敢轻易出手。重案组一般不参与涉毒案,但城外居涉及的必然是大案,特警总队需要我们的一份力。”
明恕叹气,又拿蜜茶去贴太阳穴,“但我实在是抽不出人手,也分不出精力,只得暂时不管。还有霞犇村的案子,特别行动队是侦查的主力,这没错,他们的级别在我们之上,查案的阻碍比我们小得多,但其实我们至少应该派一组人过去配合。”
“这就是你的问题。”萧遇安目光柔和,“当然也是你的优势。”
明恕不语。
“你责任心极强,发散思维能力也极强,往往能从一个点,想到一个面。对破案来说,这很重要。但现在……”萧遇安语气一转,“你被发散出来的网给套住了。”
“我……”明恕一顿,“是你教我这样思考问题。”
“没错,但我也教过你,在网越来越复杂的时候,得回到原点。”
两人对视片刻,萧遇安又道:“城外居涉毒、科普游戏场的意外,这两个案子你先放在一边是对的。霞犇村的积案,我们暂且不管,也是对的。回答我,现在最紧要的是什么?”
明恕反应很快,“找出杀害罗祥甫的凶手,还有确定墓心的真实身份。”
萧遇安一笑,“看来你脑子还是很清晰,只是刚才不够冷静。”
“还有迟小敏。”明恕不愿放弃:“她失踪得太蹊跷了。哥,我不想砍掉她这条线。”
萧遇安问:“那同时跟三条线,你能兼顾过来?”
这话如果换一个人问,哪怕是李局,明恕都会立即回答——我能!
但面前的是萧遇安,他无需,也不会逞强。
半分钟后,明恕摇头,“恐怕兼顾不过来。”
“那就先缓。”萧遇安说:“不要太着急,案子的疑点,我们来一个一个攻破。”
现代社会,一个人其实很难完全“隐形”。不管ta的心思如何缜密,或多或少都会在生活过的圈子里留下痕迹。
墓心,真名未知,性别未知,年龄未知,创作至今出版过三本,全是悬疑凶案类,最晚一本出版于今年5月,名叫《绿色香水瓶》,正是这本书的封面上写着“有的人本就该死”。
该书的出版方是“洛城心云出版社”。
明恕本可以安排几名队员去洛城调查一下,思考再三,还是决定自己亲自去。
冬邺市与洛城处在同一经济圈中,两地警界来往密切,两边的重案组还一同侦破过跨省大案。
洛城市局刑侦支队现在的副队长花崇,与明恕认识多年。明恕找出一盒冬邺名茶,和易飞分配好工作,就带着方远航出发了。
第17章 猎魔(17)
从冬邺市到洛城,坐高铁比乘飞机更加方便,两个小时就能抵达。
方远航仍是跟打了鸡血似的,为案子忙了这么多天,还丁点儿疲态都没有,生龙活虎,根本不像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的人。
明恕出发前喝了罐红牛,此时还觉得有些困。倒是不觉得自己老了,但看着比自己年轻好几岁的队员,不由得想起自己和方远航一般大的时候。
一天精力总是使不完,有案子忙案子,没案子就和陆雁舟那一帮人打篮球,休息日从早打到晚都没问题,被萧遇安接回家,夜里还能挂在萧遇安身上不下来。
除了萧遇安,没人知道他这么黏人。
“你属猴儿吗?”萧遇安有一回这么逗他。
“我属什么你还不知道吗?”他赖着不动,一双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的恋人,“我当然属你啊!”
萧遇安听懂了,笑着摇头,那笑容极宠。
“我的身体和心都属于你,所以我不属猴儿,属你!”他说完就去吻萧遇安的下巴,反被萧遇安擒住双唇。
夜很长,也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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