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霍维棠对此无法辩驳。
他垂下了目光,“既是太后做主,臣无异议。”
太后不过起了个头,说了霍维棠几句,他便应许了!
他竟这么快便应许了?
一直于一旁沉默无言的刘滟君,恍然抬起了眼眸,目光又惊又怒,跽坐起身来,峨冠上缀着的数串红璎珞步摇乱晃,几乎拍在面额之上,她恼怒地望着霍维棠:“霍维棠,你可对得起我!”
殿内因公主这一喝,鸦雀无声。
高太后转头,催促着让众宫婢退去,只留雁鸣在此侍候。
刘滟君气得眼眶泛红,声音也发颤了,却硬撑着一口气直直地盯着他。
霍维棠自嘲一笑,“公主,是我霍维棠一介乡野村夫,担不起你的厚爱,当年便是如此,如今可证明先帝和太后的眼光都是对了,二十年已过,我仍旧是孤寡一身,一事无成。分居十五载,这婚姻也实同废了,不如早些松了镣铐,公主反而能自在些。”
“霍维棠,你好……好……”
刘滟君咬牙,眼泪沿着面颊簌簌地滚落下来。
“你担不起我的厚爱?你当年说娶我之时,明明白白与我说了不勉强!可婚后你待我犹如冷石,我放在怀里揣不热,放在手中也捂不化,你更纵容那贱人入府,隔三差五地趁着你不在,在我跟前目无尊卑!你便是如此待我的,如今我大好年华不再,容颜苍老,日后也不能贰嫁了,你便要甩手和离?”
“公主,”霍维棠抬眼望向她,不知不觉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你还甚美,嫁人不难。”
刘滟君感到身体竟发冷起来,寒意直窜入胸口。
霍维棠垂目又道:“我后来也得知,玉容对你是有些不敬之处,倘若我早一些知道,自会责她出门,只是你不该随意便将人打杀了抛尸入河。”
刘滟君闭上了眼,眼泪夺眶而出,身体不住发抖。
她抬起衣袖,擦拭去眼泪,目光偏向了一旁。
高太后终于再也忍不住,“够了,你纵容徐氏数载,难道不知,哀家的独女,在家中之时闺名也唤作玉容么!”
霍维棠愕然,瞬间看向了刘滟君。
“那贱婢当年去你府上之时,她原名可是唤作玉容?不是!她不知从哪打听来的嘉宁公主的名讳,不过是诓骗你给嘉宁难堪。她处心积虑,不过是要爬上你的卧榻,占个一席之地。哀家的公主,之所以在你那儿肯受委屈,不过是为着她心头有你,她即便是要发落贱婢,也不得不看在你的面子上作罢!”
太后怒意填胸,瞪着霍维棠,目光仿佛有火。
花眠在一旁忙斟茶为太后顺平火气,垂目不语。
太后怒道:“不妨今日也一并告诉了你,你那柔弱的贱婢徐氏,在哀家这儿没挨上二十板子,已经什么都招了,她确是对你有非分之想,更不自量力,想借着你尚公主的光爬到枝头上去!她知你亦不过是寒门出身,不会对她的身世多加嫌弃,即便是立为贵妾,也只是比公主稍矮一头,已经算是光宗耀祖了。”
霍维棠怔然,不禁扭头看向刘滟君。
刘滟君煞白的面容上留了两道胭脂色的泪痕,她早已别过了头,一眼都不再看他,只剩下身体仍因为抽泣而不住地颤抖。
高太后冷冷地盯着霍维棠道:“哀家人到老了,也吃起斋饭念起佛法来,这才没有处死那贱婢。哀家只拿出五十金来,贱婢便一个劲磕头谢恩,自己跑回乡下去了,哪里还记得起你!”
霍维棠脑中仿佛过了一道闪电,他原本跪立的身体恍然如山之将崩,倒了下来,目光直直地看着刘滟君。
“这些,你都没告诉我。”
“你又为何说你打杀了玉……徐氏,将她抛尸澄湖了?”
刘滟君不肯答话,高太后冷笑道:“哀家之女,自己尚且当成宝捧在掌中呵护着,你是什么人,给脸不要脸,让她在你家中处处受气。贱婢一‘死’,你便按捺不住,迫不及待要拿哀家的玉容问罪,她对你再喜欢也早就心灰意冷,不过顺你的意扯了这个谎,你果然便与她大吵大闹,她这才一气之下搬出了霍府。”
原来如此。原来是如此。
霍维棠当初被嘉宁长公主从长安玄武街头一路追到街尾,他无比苦恼,打听过这位公主才知,她是皇后的独女,自幼金尊玉贵养大的,性子跋扈刻薄,曾因小事打死过宫中数人。
当初徐玉容出事,霍维棠听人说在河边发现了一具浮尸,已经泡烂了,依稀可辨是一女子,霍维棠脑中一热,当即以为是徐氏被害,心生揣测。虽无证据,可膈应在心总不舒服,他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对着妻子询问,他自以为口吻尚好,可公主却无理取闹,与他大吵大嚷起来,最后坦然直言,是她派人对徐氏下了杀手,并将她随手扔进了河里。
不论这时太后说了甚么,他都仿佛听不见了。
高太后见他们话已说开,这事既已无转圜余地,便让花眠去取和离书,温声道:“眠眠,将和离书拿来吧。”
花眠应声起身,要朝外走去。
高太后对仍然怔怔的面色木然的霍维棠道:“和离书不必你写,哀家已让人备下,已让眠眠去取来。今日你们二人按了手印,从此不再为夫妇,哀家会让皇帝对天下广而宣之,以后你们各自婚娶两个相干,除了因为玉儿也无须往来。”
霍维棠木然地听着,目光却未曾离开刘滟君半分。
花眠与雁鸣前后走来,将两封和离书放在了太后身前的梨木髹漆红几上,太后使眼色,让花眠傍着她坐过去。
“嘉宁,霍维棠,你们还不过来!”
霍维棠没动,刘滟君却听闻此言,立时从容地于猩红狐绒软毡上起身,走到了太后跟前。
霍维棠见了,也慢慢地起身,一步一顿地朝着这边走来。
花眠将和离书摊开,将盛着朱红印泥的盒子打开了盖儿,一股浓墨香直冲入鼻中。
霍维棠在一旁,于嘉宁长公主身后,静静地打量了她数眼,她不为所动,终不再回头。
“嘉宁,还待何时。”
太后已在催促了。
刘滟君微微颔首,拇指朝那印泥摁了下去。
压在和离书上,便是从此陌路。
她闭上了双眼,指腹仿佛都在战栗,但她终究是重重地摁了下去,仿佛用尽了平生所积攒的一切力气。
这时,宫殿内雁鸣忽然又疾步走了回来,“太后,出事了。”
刘滟君一怔,手上的力气瞬时被抽散,几乎要立不住。
霍维棠见她身子一晃,几欲坠倒,从后上前一步托住了她的臂膀。
刘滟君挣了开,只是却也没立即按上手印。
事被打断,高太后神色不愉,“出了什么事?”
雁鸣跪倒下来。
“太后,今日霍小郎君是第一日走马上任,碰巧抓住了南大人的公子骑马过市,两人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南小郎君腿骨都被打断了一根!”
作者有话要说:霍小珩,你这事闹得真及时啊哈哈哈哈哈哈。
我现在怀疑你是故意的,但我没有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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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霍珩本职是巡防, 过长安一百零八坊巡视时, 于五尺梧桐巷之中忽然冲出一匹烈马来,猝起不意,百姓惊惶逃散。
马上之人, 仰面大笑, 随着呼啸的风声一同出现于昭阳大街上, 马蹄过去, 踩翻了菜农晨起时正要拖到西市贩卖的果蔬, 菜农拉了一个时辰车才终于赶在天亮进了城, 不曾想遭了无妄之灾,被这陡然从巷中冲出的烈马踢翻了板车,瓜果散了一地, 新鲜的时蔬也被马蹄踩烂, 而那人犹如不闻,绝尘而去。
菜农被砸伤,跌坐在地上哭诉,百姓们纷纷过去围观,指手画脚,数落着那人不是。
正巧霍珩带着队伍巡游过来,见昭阳街头围了大群人, 命金吾卫将其散开,走入了人圈中。
金吾卫在长安名声不好,落了个“欺压良善”、“官官相护”、“蛇鼠一窝”的恶名,霍珩的官服上印着的兽纹是百姓们再熟悉不过的, 他一来,众人也纷纷作鸟兽散。霍珩揪住一个汉子,右掌压着剑柄,皱眉道:“逃什么?说清楚。”
那大汉仰着脖子冷冷道:“跟你说有何用,踩踏这小贩菜蔬的,是右相南大人家的公子!”
右相教子无方,是长安城传遍了的笑谈。霍珩跟南家那小公子幼年时就打过架,没想到当年被他揍得趴在泥巴里喊娘的鼻涕泡,现如今已敢当街踹人,不留姓名呼啸而去。
他不过心神恍惚了片刻,大汉立刻挣脱了霍珩左手,冷哼着道:“你怕了?我知道你们这些当官的。”他转身便走了。
身后的金吾卫要追,霍珩将人拦下了。
他问了那瘫坐在地的摊贩,得知却如人所言之后,留下了两片金叶子,便带着队伍朝南康追了过去。
南康是在酒肆之中被霍珩带着人堵上的,香帘如雾,歌喉靡靡,南康的马拴在外边,自己正意兴盎然地摇着酒壶听曲儿,忽听到美人惊恐的叫声,跟着便是一串仓皇的脚步声响起,南康猛地睁眼,霍珩的人和剑已经到了近前。
“你――”
多年不见了,南康一时没认出,但见到他横在自己腹前的剑,惊恐地往后缩了脖颈,再仔细一看,那熟悉的上挑的眼角,近鬓处一粒小小的黑痣,这邪恶的让人想暴跳的冷笑,南康大惊失色。
“你是――霍珩!”
“猜对了,有奖。”霍珩一把拎起了南康的领子,南康身量不高,被他举起来,双脚登时离了地,扑腾扑腾挣扎着。
“你敢!霍珩,我可是――”
“你爹是右相。”霍珩笑话他,“你这话跟人说了八百遍了吧,十多年了,一有事还是让你爹给你擦屁股。”
南康登时想起来,是了,这招对别人管用,在霍珩面前却是丝毫作用都不起的!
“我要不是怜你爹三十得子,就单凭长安城不逾六尺巷不得纵马一条,我今就立马办了你,打得你三个月下来床。”
“霍珩,小王八蛋,你别以为人都怕你!”
南康是个体面人,在长安城中横行惯了,也从未怕过谁,霍珩虽然威吓,却也吓不着他,登即也要伸手去掐霍珩的脖子。
霍珩也是怒火中烧,两人一言不合便在酒肆之中打起来了。
中间班昌烨正也巡视到场,见金吾卫将酒肆围了个水泄不通,正进来一探究竟,谁知竟见霍珩将人摁在地上揍,一看那被打得如肿如猪头的一张俏脸,心中咯噔一声,“小霍!”
他拦不住,最后还让霍珩打断了南康一条腿。
班昌烨吓傻了,一把过去将霍珩拉住,手试着戳了一下南康的腿,对方骂骂咧咧痛哼,气息都不稳了,班昌烨咽了口水,对一旁终于镇定下来,微微皱着眉头看向别处的霍珩说道:“小霍,好像……骨折了。”
骨折是方才他要掐霍珩脖子让霍珩扔了出去,摔在了桌上又掉落在地所致,他还不怕死要上来咬人,又被霍珩打了一遍。
*
散朝后,刘赭与南归德于含章宫议事。
刘赭命常银瑞将一本折子递入南归德手中,“这是前不久雍州向元圭送来的一封军报。霍珩回朝之前,将人安置在了甘州,此事朕闭一只眼便过了。安西节度使问朕要了几年人,朕因苦朝中无将,也没允他,如今霍珩留下的子弟兵,多的是可用之才,本该充作节度使陆嵩的人的,朕也没给。南卿怎么看?”
南归德打开折子,一目十行地读完,躬身将折子退回给常银瑞,“陛下所想,便是臣之所想。西厥宵小,然而猖狂,不镇压不足以灭其野心,况霍将军战于张掖,百战而百胜,臣对他的才干和心性,是绝对敬服的。”
南归德马屁正拍在点儿上,刘赭露出淡淡笑容。
“朕也确实觉得,霍珩是该留在张掖的。向元圭说,西厥人并不安分,时时有卷土重来的态势。只可惜朕这边太后和长公主不允,朕也很是为难。”
外头传来喧哗声,刘赭让常银瑞出去问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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