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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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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滨海公园的上午, 准确地说, 是将近正午,海滩上游客渐渐多起来, 隔着紧闭的窗和厚厚的遮光窗帘, 仍旧可以听见隐约的人声。
李清一干呕一声,重新回到人世。
眼睛还没睁开,耳朵也还没接收到到外界声波,只觉得口腔干燥,像被撑着张大嘴巴迎风骑摩托车驶了五公里。他吞咽两下, 抑制不住地干咳, 同时皱紧眉头。
杨劲像一尊佛, 端坐在对面床上,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她尝试翻身, 同一个姿势蜷了很久, 身体都是僵的,试了几下,才展开肩膀。
杨劲看了看桌上的水, 没有动。
窗帘很厚, 室内光线昏暗。李清一的眼皮,像一百年前沉入海底的铁船,眨眼的动作艰涩得如同天地初开。
他看见男人的剪影, 明显吓了一跳:“嗯?”
杨劲依旧没有动。
她想坐起来,可头很重,全身都使不上力气, 只好扭了扭脖子,这次她意识到,坐在她对面的是她熟悉的人。
“几点了?杨部长?”
杨劲答:“11点。”补充道,“上午。”
李清一清醒一些,撑起上半身说:“我该走了。”
“你要去哪?”说着递上水杯。
李清一实在口渴难耐,接过喝了两大口,握着杯子才开始思考杨劲的问题……我要去哪儿?
“我在哪儿?”她问杨劲。
杨劲循循善诱:“你想想。”
李清一真的想了想,并且,迅速恢复了记忆――部分记忆。
“章燃呢?”她环顾房间,昨晚床头柜被移出来,上面摆了啤酒和白酒。现在,房间早不是喝酒时的样子,一切物件归位,好像喝酒的事是她凭空想象的。
杨劲左手插在兜里,他的着装与昨晚无异,他只在章燃离开之后,侦探一般重新审视这个房间,并在垃圾筒里找到一个管状塑料容器。
现在,那个胶囊大小的容器就在他左侧兜里,李清一提到章燃,他下意识捏了捏它。
“他走了。”
“嗯?哦。”
“赶飞机,去英国。”
“今天傍晚的飞机,那确实该走了。”
杨劲随意问道:“他跟你说今天傍晚的飞机?”
李清一眯起眼睛,困惑地看着杨劲。大脑刚刚启动,她不明白航班时间这种事情还有什么强调的必要。
她喝光杯里的水,吞咽的声音很鲁莽,把杯子放回床头桌时,才发现自己穿得很少……被子滑了下来。
她慌忙裹紧被子,身体和大脑才同步起来。
她突如其来的警觉和慌乱都在杨劲的意料之中,杨劲没看她,看着空杯子问:“还要吗?”
李清一舔舔嘴唇。
杨劲腿边有个超市塑料袋,他从里面拿出一瓶水,缓慢淡定地拧开瓶盖,把杯子倒满。
李清一盯着他的一系列动作,脑中却警铃大作。李爸早就告诫她,女孩子在外面,轻易不要喝酒,喝酒有发生坏事的可能,严重的会有多严重谁都难预料,但最轻微的,也是醉酒失态、胡言乱语、风度尽失、留人话柄。
李清一故作淡定,心中暗暗叹气,昨晚怕不止胡言乱语那么简单。
杯子再次递到她面前,她刚想开口问,杨劲却抢先道:“先穿衣服,我出去一下。”态度中立,并无感情色彩。
半小时后,杨劲敲门。
李清一迅速洗了个澡,把自己打理好,在这个过程中,努力驱散脑中的浑浑噩噩。
她发现两个事实:
第一,她的衣服不是自己脱的,虽然被整整齐齐摆放,可不是她习惯的折衣方法;
第二,她遗失了一段记忆。她最近的记忆是喝酒,先是啤酒,再是白酒,章燃坐在她对面。再向前追溯,是海边,巨浪卷起厚厚的浪花,欢快又汹涌,她对章燃说:“你以后会变成了不起的人。”
之后就是半小时前:杨劲合衣坐在她对面,告诉她章燃已经走了,时间是翌日中午。
听到敲门声,她把窗帘开到最大,远处是冬日海滩,海岸线已经退到远处。
杨劲进来后,一直默不作声,也没有看她。窗帘打开后,房间里事物件件分明,杨劲扫视一圈,最终决定走到窗边,打开半扇窗。
李清一已经穿戴停当,走过去和他一起看窗外。
“你……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晚上。”杨劲咬着后槽牙,“准确地说……今天凌晨。”
“章燃怎么走了?”
杨劲扭头觑她,胸腔里怀着一口气,一直没吐出来。
“我的意思是,章燃他……”她想问,黑灯瞎火的,你是不是把人赶出去了?
“他不该走吗?”杨劲只扯了扯一侧嘴角,做了个嘲讽的表情,眼神里却有掩不住的恨意。
李清一下意识顺了顺头发,发尾还是湿的。她觉得杨劲是在质问她,又觉得解释起来更加别扭:“章燃好像有点抗拒你们给他安排的出国留学,情绪挺低落的,昨天一起喝了点酒,没想到本地啤酒后劲儿这么大……”说着又觉头又重又闷,两个拇指顶住太阳穴,双手捂住额头。
杨劲勉强呼出胸中浊气,看着远处海滩,他一宿没合眼,睡眠不足加上情绪起伏,既要拼命隐藏情绪,又要冷静做出决定,他觉得感官和知觉在逐渐丧失,面临两难选择:要么盖棺定论,要么万劫不复。
如果是后者,那幻灭的不光他本人,还有这对“狗男女”,他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恨过,恨到想掐死他们,砌进墙里,浇灌厚厚的水泥,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如果是前者――好在,他还有另一个选择。如果是前者,他要负责整座海市蜃楼的营造,怀着无法容忍的真相去掩盖真相,抱着无法修复的残缺去粉饰残缺。
整个世界就是一盆新鲜的狗血。
杨劲从思绪中拔出自己,转过身来,靠着窗台,看着李清一。
对方已经坐到床边,刚才又有一阵,脑袋里像有个搅拌水泥的涡轮,把脑桨囫囵个儿翻搅,吃力地旋转,胃里有轻微的恶心。这症状刚睡醒最强烈,发作间歇逐渐变长,痛苦渐次减弱了。
她脸色也不好,白里泛青,没有血色,杨劲看了一眼,又皱眉扭过脸去。
“你这儿,怎么了?”李清一发现杨劲下颌到脖子处有一道新鲜的伤,像是被不大平滑的桌角刮蹭到。
说着站起来,想凑近看。
杨劲迅速躲开。“脚没事了?”
“没事了,下周要复查一次。”
杨劲心想:所以没有厌烦我到忍着脚伤出差?是真的没那么严重?所以受伤的第一时间,联系的人不是我,而是章燃,不是更信任他,而是……
他有点想不下去。
是什么呢?是考虑到我在外地,鞭长莫及?
那为什么住进章燃家?还穿着别人的衣服?
然后是喝酒!我他妈的明明跟你说过,你不适合喝酒!一点酒都别喝!然后现在捂着头说酒劲儿大,对着我说酒劲儿大!
他觉得凄惶又滑稽:你跟我真的说!不!着!
就你这种姑娘,捧着脸看谁都是好人,往好了说是善良,其实就是傻缺,人前拼命释放江湖豪气,背地里早被人卖五个来回,一把年纪装纯真,喝吧,喝死你,先把你轮一遍,再把你的肾挖出来卖了,看谁还要你,反正我是不要了,你爱去哪去哪,爱跟谁跟谁,别找我哭,找警察去。
对!找警察去,证据我都替你收着,让警察告诉你,你的好队友、对你俯首帖耳、把你视作女神的毛头小子对你做了什么,顺便把章燃那个杂种送进监狱,留什么学!读什么名校!人渣就去下地狱!
想到这里只好打住,因为“杂种”这个词打击面太大,他几乎连自己都骂了。
冬日的海风,咸涩中带着凛冽,钝刀子割肉一般。杨劲吸了吸鼻子,缩了缩脖子,把窗户关上了。
与此同时,他也下定了决心:“既然脚没事了,我把你送到火车站,让你自己回北京的话,是不是也不算太渣?”
李清一张了张嘴,感觉无力。
杨劲蹲下来,把受伤的侧脸对着李清一,很真诚地说:“这儿,你划的。”
李清一眨了眨眼,她记忆是一片空白,所以杨劲说什么就是什么。
杨劲酝酿一番,确保情绪损耗后仍够支撑他说完这段话,带着得逞的表情,玩世不恭地看着李清一:“昨天晚上,章燃走后……”说完手双扶住李清一两侧的床沿,探身凑近她的耳朵:“你现在是越来越刚烈了……不过我喜欢。”
这个事实,李清一早有预料,可宁愿他不要亲口说出来。
她总是丧失思辨能力,在这个男人面前。之前有过几次,她败得丢盔弃甲,她早已暗暗发过誓,尽最大可能远离他,又或者,在自己足够强大的时候,泰然自若地面对他。
可是今天,她再一次亲自打了自己的脸。
杨劲说完,就停在她耳畔,心中沉郁又坦然。
李清一猛推他一下,用尽她此刻的全力,把他推坐在地毯上。起身走远一点,低头扶额。
杨劲顺势靠在墙上,眼神冷冷又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他想,如果此刻,说出这番话的是自己的亲外甥,这个女人又会作何反应?
李清一呼吸急促,在地上走来走去。
杨劲头靠着墙,看她混乱不堪的样子,缓缓地说:“结婚吧。”
李清一刚好走到床头,闻听此言,抓起枕头就砸过来,杨劲用手臂挡了一下,刚好把枕头搂在怀里:“不结婚也行。”说着从兜里掏出一盒东西,抛在床上,“把这个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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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各坐在一张床上,这一次,杨劲躬身专注地看她吞下药片,看她又喝下几大口水,水流进胃里,眼泪浮出眼窝。
两杨劲别过脸去说:“走吧,送你去火车站。”
啪!
杨劲脸上挨了一下,宿醉的李清一没有多大力气,生平第一次扇别人耳光,姿势也不标准,只用了四指,扫过去的,声音也不大清脆。
她强忍着眼泪,因为激动,青白的脸上浮出一些血色,反倒掩去一些宿醉的病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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