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泠不解。
韩令快速地道:“那些乱军有三、四十人,我若救人,必然动用内力。那今日就不能给你推注了。你的寒症一旦中途停止推注,就会重新侵蚀你的筋脉,到时候就前功尽弃了。”
人是这样一种动物,如果有人死了,不在你眼前,那听到了也就是听到了。可若那个人就在你眼前,你却怎么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何况,季泠看到的还不是一个人。在刚才那妇人之后,矮墙后又晃动过一个人影,是另一个奔跑的衣衫褴褛的女子。
刚才那女子绝望地向她伸出的手,还有那种眼神,那袭玄色织金卐字宝相花纹袍子又重新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让她瑟瑟发抖,如果在梦里,有人救她的话……
“救她们,韩大夫,救她们。”季泠的声音颤抖着道。
韩令一共杀了三十九个叛军,救下了村子里四个妇人,还有两个孩子。
晚上季泠和韩令依旧躲在山上,山下村子里那些叛军的尸体肯定会引人注意的,所以他们得连夜走。
夏季的晚风依旧那么温凉舒服,可季泠已经感觉到韩令所谓的寒毒复侵是什么意思了。她艰难地往前走着,双手环抱着肩膀,瑟瑟发抖。
韩令把他的衣裳脱下来披在季泠身上,自己却打着赤膊。季泠不敢看他,只低头道了声谢。
“后悔吗?”韩令问。
“不后悔。”尽管声音冷得发抖,可季泠知道这样做了,她以后睡觉不会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个村子里的妇人。可如果她没让韩令去救她们的话,她将一辈子都心难安。何况她又用什么脸去见楚寔?
她不让她表哥的妻子是个见死不救的人。她真的很想配得上楚寔。
西安府被围的消息是在三日后传到楚寔耳朵里的。
“宋济隆真是个大草包,怎么就逼反了镇西卫?”戴文斌骂道。他嘴里的宋济隆是山西巡抚,一到山西就夺了行都司的兵权,指手画脚,又要逼着士兵出战去剿灭那些起义乱民,却又拖欠军饷,只发给嫡系,最后更是为了安插嫡系,而逮了镇西卫的指挥使栾义,也难怪被边缘化的镇西卫要叛乱。
“你该问怎么镇西卫那么快就打到了西安府。”孙阳山道。
“还不是宋济隆祸水东引么?逼着镇西卫那群叛军往陕西逃么?”戴文斌道。
“可没那么容易的事儿。”孙阳山笑了笑,“定西侯的野心看来是真不小。”
定西侯王群的势力一直都被束缚在陕西的西北面,以西宁卫、凉州卫、甘州五卫为主力军,这次叛军包围西安府,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机会把势力彻底在关内铺展开来,以后陕西这整片天就是定西侯的了。
皇帝即便要动他,也得掂量掂量了。西秦之地自古就是最重要的,当年秦国之所以能统一六国,跟它所在的地理位置也有重大关系。在这里,西秦就好像一个大口袋,往西别的地方没办法攻击它,它却可以出兵攻击一路东进、南下。
所以镇西卫才能那么快在陕西境内掩袭到西安,那根本就是定西侯看到机会而放任他们去西安的。只是苦了一路的百姓。
戴文斌骂了句,“这老匹夫。”当真应了那句话,一将功成万骨枯。
楚寔坐在一旁没说话,脸上却也没什么焦急之色,“别管他们了,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练好湖广的兵。”
陕西是定西侯的禁脔,尽管楚寔做了很多努力,想要在里面横插一脚却想当困难,所以退而求其次,他到了湖广。湖广的大部分兵虽然不如关西兵凶悍,但这里却有另一种人。
矿工。
世上最难最苦的人,也是最骁勇彪悍的人,给他们一条活路,他们会还给你很多东西的。楚寔在十年的苦心经营后,终于有了自己的势力。
戴文斌看了楚寔一眼,想问一句他夫人的情况,毕竟西安府被围,他夫人可还在西安。以平素传言里楚寔对他夫人的恩爱程度来说,怎么也不该如此平静。
不过戴文斌正要张嘴,却被孙阳山给打个岔,也就没再开口。
戴文斌跟着孙阳山走出去,“阳山,你刚才做什么阻止我?”
孙阳山道:“有些话不该问的就不要问。”
第一百五十章
戴文斌笑了笑,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孙阳山道:“楚夫人活着自然是皆大欢喜,可若是死了, 也未尝不是好事。”
就这么一句话, 吓得戴文斌的脸顿时惨白, 好一会儿后才缓过劲儿来, 勉强笑了笑, “真是可惜了, 那样的绝色佳人。”
可惜归可惜, 但跟他们男人要做的大事儿相比,这一点儿可惜也就只能在口头上感叹一下了。
楚寔的平静是在北原到来的时候被打破的。
“北原无能, 没能保护好少夫人,求大公子责罚。”北原是被人用搀扶着走进书房的,他的胳膊耷拉,腿也瘸着, 胳膊上包扎着的伤口还在往外滴着血, 人惨白得毫无血色。
楚寔没发怒,他知道北原尽力了, “下去好生养伤。”
北原被人扶下去之后,楚寔才一拳头砸在书案上,拳头上当时就见了血,“王群这个老匹夫, 我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戴文斌吃惊地道:“少卿这是什么意思?”
楚寔深呼吸了一口, 才勉强平静下来,“我将最精锐的一百近卫都留在了庄子上, 叛军就是再厉害,也不可能拖得住北原,让他无法护送阿泠出去。一定是王群那个老匹夫出手了。”
楚寔的一百近卫已经是他这十年积累的一半,毕竟文官蓄养大量侍卫是要惹人非议的。正因为这样所以才尤为可贵。也可见全部是最精锐的。没想到这一次全部折在了温泉庄子上,还弄丢了季泠。
除了王群出手,楚寔想不出还有别的可能。
“那少卿就该知道,定西侯为何会出手。”孙阳山冷静地道。
定西侯嫡亲的血脉如今就只有王梓燚了。既然王梓燚下定了决心要得到楚寔,不管他女儿嫁不嫁,但楚寔却必须得无牵无挂地应着。这就是定西侯的想法。
他在陕西做惯了土皇帝,已经容不得人不听话了。哪怕楚寔退走也不行,在他跟前,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
楚寔眯了眯眼睛,拳头再次握紧。
孙阳山却视而不见地继续冷静地道:“少卿,大丈夫能屈能伸,识时务者为俊杰。”
楚寔吸了口气,没有理会孙阳山的话,径直道:“阳山先生,文斌,我现在要赶去西安,这边的事情还烦两位多照看一下。”
“不可。”孙阳山当即道。“我知道少卿与夫人恩爱有嘉,但现在少卿巡抚湖广,无旨意是不能去陕西的。何况,现在陕西境内全乱了,少卿也不该以身涉险。”
“阳山先生不必多说,吾心意已决。”楚寔道。
孙阳山摇了摇头,“我真是看错了人,想不到少卿竟是如此儿女情长之人,为区区女色而头脑发昏。”
戴文斌听见孙阳山越说越不像样子,生怕楚寔恼了他,赶紧道:“哎呀,阳山,这个也是人之常情。”
楚寔正色看着孙阳山道:“阿泠是我妻子。如果今日我连妻子都能抛下,那翌日还有什么是我抛不下的?”
孙阳山望着骑着马绝尘而去的楚寔,直叹息道:“我真是看错了人!”
戴文斌在旁边劝道:“我倒是觉得,跟着这样的主公,却比什么都能抛诸脑后的人强。大丈夫也不是每个都要绝情绝义的。”
孙阳山责备地看向戴文斌,他居然不站在自己这一方,而任由楚寔去涉险,若真让他救回了季泠,恐怕从此和定西侯就要变成死敌了。
戴文斌拍了拍孙阳山的肩膀,“你个孤家寡人,是不懂的。”
却说楚寔连夜北上,走的也是山道。他知道韩令带着季泠,定然不敢走大路,十有八成会从山林中走。
不过这崇山峻岭中,找人可不容易,很容易就擦肩而过。
季泠听见《归去来》时,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韩大夫,你听到有箫声么?”
韩令点了点头。
季泠的眼睛一亮,“这么说不是我的幻听?”
季泠立即站起身,又仔细听了听风里传过来的箫声,真的是《归去来》没错。她跟韩令指了指东南边儿的方向,“韩大夫,往那个方向走,我想我们应该是遇到表哥了。”
归去来是季泠的曲子,除了楚寔,她想不出还有别人会在这个时候吹起来。
当看到林中那片熟悉的衣角出现时,季泠憋了好些天没敢落下的泪终于哭了出来,什么也顾不得的就朝楚寔跑了过去,“表哥。”
楚寔伸手接住她,将她牢牢地箍在怀里,“没事了,没事了,阿泠。”
“表哥,芊眠,芊眠她们……”季泠哭得说不出话来。
楚寔上下抚摸着季泠的脊柱,“没事,别担心了,一切都有我。”
既然找到了季泠,楚寔自然立即带着她打道回湖广。
季泠却不肯上马,“表哥,芊眠,芊眠她为了救我,扮做了我去把那些叛军引走,我们能不能去西安找找她?”
芊眠的事北原都已经告诉楚寔了,是个忠诚的丫头。
楚寔替季泠拨开额前的头发,“不必担心,我已经派人去西安府找她们了。你现在身体情况不好,先跟我回湖广。”
楚寔的话向来是不容人反驳的,季泠没有办法,只能上马,可还是不放心地转头对楚寔道:“表哥,你一定要让他们找到芊眠。”
楚寔笑了笑,“嗯。”
他们并未连夜赶路,季泠的身体情况根本就不允许,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认真睡觉和吃饭了,所以楚寔一行在陕西边上的一个小镇上歇了下来。
季泠则迫不及待地洗了个澡。她这辈子也没这么邋遢过,即便小时候在山里,也是时常都要洗澡的,没有热水,在小河里也会洗一洗的。
洗澡的时候,季泠嗅了嗅自己脱下来的衣服,不由臊红了脸,先前真难为楚寔居然不嫌弃地那么紧紧地抱着她。
出来的时候楚寔身边也没有女装,走得急也不可能想着带,所以季泠换洗的衣服是临时向客栈掌柜的女儿买的,她新作的布衣还没上过身,季泠穿起来有些短,不过总比脏衣服强。
只是芊眠不在,也没人搭理季泠的头发,她出得净室,没见着楚寔,就开始心慌,害怕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所以急急地也不得自己现在的模样就走出了房门。
客栈很小,两层楼,楼下是大堂,楼上就是客房。
季泠探出头,见楚寔就坐在下面,便匆匆下了楼,在楼梯上就忍不住喊了出来,“表哥。”声音里满是依恋。
楚寔回过头,本来阴沉的脸上,瞬间就换上了一副温情脉脉的神情,他朝季泠走过去,状似不经意地将她堵在楼梯口,“怎么头发都没绞干就出来了?”
语气里带着淡淡的责备,却是出于关切。
季泠这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脸微微一红,赶紧转身往房间里走。
楚寔跟着季泠上了楼,在看到季泠进了房间后,才侧头朝楼下看了眼。
刹那将,先才十分安静的大堂突然就有了响动。韩令的拳头瞬间轰出,却被周围的四个侍卫联手封死。
楚寔没再继续看下去,跟着季泠进了门,然后拴上。
季泠正四处找棉巾绞头发,楚寔拿起挂在衣架上的棉巾走到季泠身后,伸手替她轻轻擦起头发来。
前几日的兵荒马乱,胆战心惊,越发衬得此时的静好格外的甜蜜和让人安心,季泠任由楚寔替她擦着头发,她则痴痴地望着她容仪高洁,丰神俊逸的夫君。
见着楚寔朝她笑,她又羞得赶紧撇开了眼,可最终还是舍不得不看,又偷偷抬起眼皮,正好被楚寔逮着正着。
楚寔将季泠搂到怀里,用脸颊轻轻摩挲她的脸颊,低声道:“阿泠,没关系的,天无绝人之路,我会再想办法治好你的寒症的。”
季泠的肩膀轻轻抖了抖,她从没想过自己的事儿能瞒得住楚寔,只是没想到他会发现得这么快。
“表哥怎么知道的?”季泠好奇地道。
楚寔拉起季泠的手,“你的手又凉了。”
其实也没凉多少,至少人的温度感知还没那么敏感,也只有朝夕相处,时时将她放在心上的人才会对些许的变化那么敏感。
季泠笑了笑,“表哥的心也太细了。”只是才说到这儿,季泠一下就想起了先才在大堂里看到的韩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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