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后知后觉的,惊觉迟聿是故意让他看的。
不知是警告,还是挑衅,还是单纯地羞辱,商姒没有看出来的一些东西,迟聿却看出来了。
这个人,与他接触的时间分明远不如商姒。
沈熙一瞬间心情复杂起来,心惊、愕然、愤怒、佩服……种种情绪糅杂在一起,令他的盯着地面的神情越发木然起来。
“沈大人先退下罢。”迟聿冷不丁开口。
沈熙抬手一礼,垂头慢慢退了下去,顺手关上了殿门。
等到他离开,商姒才轻骂道:“你可真是幼稚。”
非要在沈熙跟前与她说着意味不明的话,明摆着有点争风吃醋,还有些幼稚无聊。
迟聿沉沉笑了,“不好好敲打一番,他下回就不知避着你。”他拉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一边的红木描金三屏式塌上坐着,替她拢了拢长发,言归正传道:“你担心商鸢,恐怕不止是为了这一个原因。”
商姒点头,“商鸢这回前来,我若没有猜错,想必是为了你。”
一个天子不足为惧,但迟聿则不同了。
若能与迟聿联手,何愁不能共同谋得天下?
迟聿笑道:“你倒是聪明,不像没有理政的样子。那你说说,我打不打算与她合作?”
第35章 政务
打不打算呢?
商姒眸子微微一转,瞧着迟聿的俊容,觉得这人相当会利用人,与楚国合作自然也有好处,他会放过吗?
商姒沉吟道:“……打算?”
可转瞬一想,那也未必。
迟聿给她的感觉,总是骄傲但不自负的,他似乎一直都胸有成竹,未必肯与楚国合作。
她话刚出口,便改口道:“应是不打算的,我总觉得,你没有那么简单。”
合作与不合作,是两个选项。
那有没有第三个选项呢?
迟聿低笑,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指腹微微粗粝的触感令她细眉轻蹙。
他淡淡道:“是不打算,商鸢自以为自己拥有筹码,却不问我到底需不需要。”
商姒没有细问,只得到了一个肯定的回答,便问道:“是决意打仗么?”
“长安被四面包围,不能不战。”
“可国家积弱,国库空虚,粮草也不足,仅仅凭你从昭国带来的将士辎重,似乎并不足以抵抗诸侯。”
迟聿笑道:“这关键之处,便是宋勖所提的屯田之策了。你今日看了奏折,应当是知道的罢。”见她点头,可眉心仍拢着一层迷雾一般,显然对他们的具体计划似懂非懂,迟聿又沉吟道:“改日我为你找几本书来,关于政事上,你不懂的还是太多了。”
商姒脸色有些僵,偏过了头去,迟聿捏着她的下巴,让她转过来看他,看着这双水光波涌的眸子,沉声道:“听到了没有?做了帝王,便要学着多懂一些,他日若有万一,你也可独当一面。”
这个帝王,她虽是不想做,但既然为了天下不得不做了回去,便要好好承担起这个位置的责任。
迟聿没打算让她逃避,商姒倒是有些奇怪了,好奇地问道:“不是有你吗?”
迟聿眉梢一挑,“你当真以为我和王赟一样?”
王赟不让她干涉政事,还派人暗中监视她,她只要稍微显示一点异动,便会被王赟惩罚。
王赟是想将天下捏于自己手中,商姒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工具而已。
但迟聿不同。
他若只将商姒当做工具,那就不必多此一举扶她上位,到底还是存了让她傲然活着的念头,还是记得她前世的骄傲,不忍心将她收于后宅,与寻常女子一般做着金丝雀,卑微地讨好他一人。
商姒低眼,妥协道:“……好吧。”
他笑着亲了亲她的脸颊,“尊你做陛下,尝尝决策天下事的权力,还不好么?”
她内心腹诽:镇日忙活,哪里好了?她想游山玩水,不是天天被困在御书房。
面上却嘀咕道:“我知道了,那我要是乱来,你可别怪我。”
后来,商姒便被勒令回乾康殿,好好读书。
她起初是不情愿的,但是自己确实太过无能了些,论及政事,不说迟聿,她连朝中那些文儒的一半都未必比得上,国家决策一直依赖于那些治世之臣,身为君王,她更依赖于用人,而非自己出谋划策。
蓝衣沏好热茶,将笔墨纸砚悉数备了上来,商姒便开始低头看书,时不时写下笔记,若有不懂,便可暂时记下,改日再亲自去问迟聿。
一直读书到了深夜,商姒才开始歇息。翌日早朝时,果见宋勖率先提及屯田之事,朝中个别保守之臣觉得这是无稽之谈,纷纷出列反对,一时朝中上下争论不休。
商姒坐在上首,目光隐藏在十二旒之后,掠过每一个人的神情,蓦地冷笑道:“众卿各抒己见,倒是各有道理。反对之人站出来一个个说,为何反对。”
天子一开口,众臣登时噤若寒蝉。这少年天子而今与昔日不同,到底是天子,迟聿又与王赟不同,谁也不敢再不将她放在眼里。
殿中鸦雀无声,气氛逐渐压抑。
许久无人率先出头。
须知,谁先出头反对宋勖,谁便是出头鸟。
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若要真说个非常好的理由力压宋勖,其实是很难的,他们之所以反对,无外乎是因为屯田之事,声势必然浩大,届时定要新开设官职,军粮之事兹事体大,若这件事情又是宋勖等人包揽,岂不是又将一个举重若轻的权力交了出去?
他们觉得不行。
哪怕而今天下动荡不休,诸侯虎视眈眈,他们亦觉得朝内秩序不可废,若这朝廷成了昭国的朝廷,这与长安沦陷、落入任何一个诸侯手中又有何区别?
只是他们忘了,长安早就沦陷了。
留下这个朝廷,扶持这个天子,都与他们无关,不过是对方想如此而已。
他们越是沉默,商姒越是觉得心凉。
到底还是比不上迟聿身边的人,她不由得侧目看了看宋勖,此人负手淡立,神态从容,一身凛冽风骨,当是不凡。
有此人辅佐,当真是如虎添翼。
“陛下。”忽然,一道声音打破了寂静。
商姒眸光微闪,侧目看去,便见沈熙出列,抬手朝她一拜。他身姿挺拔隽秀,朱红官府穿上身上,显得一派君子端方,气度非凡。
沈熙道:“臣赞同宋大人,战乱之期,粮草为重中之重,粮草不足,雄狮百万亦可瞬间溃败。一来,长安四面环山,易守难攻,为长远之计,也当多屯粮草,若他日当真有战事起于长安,亦可坚守;二来,如今战事濒临爆发,再难有机会长期休养生息,恢复元气,不若先行宋大人之策,若初见成效,则继续实行,若无用,陛下再停不迟。”
此话一出,殿中一片哗然。
没有人会想到沈熙会向着迟聿这边的势力,只有昨日在迟聿跟前议事的众将面露讽刺,他们是眼睁睁地看着沈熙主动对主公自荐的,此刻自然是得帮着说话,不过这口才倒是不错,让人……刮目相看。
沈恪也皱了皱眉,他也没想到沈熙会突然为宋勖说话。
商姒笑道:“沈卿说的有道理。”
沈熙淡淡一笑,继续道:“只是臣提议,此策宜先对外保密,先行整顿内外,徐徐推行,楚国来使在即,还是莫要因为屯田之策而误了正事。”
这便又将话题扯到了楚国郡主身上,商姒当众拟诏推行屯田之策,着令宋勖主办,沈熙为副手,并开设典农中郎将等职务。随后,众臣便开始商议如何应对楚国之事,商姒坐在上方淡淡听着,早朝很快结束,随后便摆驾去了御书房。
雪牙蜷缩在御案上呼呼大睡,商姒在将诏书盖下玉玺,命崔公公拿去尚书台颁发,无意间问道:“今日早朝未曾见到陆含之,可是他身体还未好起来?”
崔公公连忙道:“陆大人这几日是身体抱恙,听说是牢里受了寒,连下地都困难。尚书台这几日,除却郑大人之外,便是沈大人最勤了。”
商姒听到陆含之如此,实在有些担心,但上回去了陆府,这回不再方便亲自探望陆含之,便吩咐将御医带到陆府诊脉。她低眼看着手中拟好的诏书,脑中电光蓦地一闪。
长安要整顿,征兵也是其中之一,有一个人不可被强征了去。
阿宝。
商姒还记得这单纯少年,手艺非凡,定是工匠上的奇才,且他与婆婆相依为命,若他被强制充作兵役,婆婆又当如何?这少年心智低弱,也定然不适合从军的。
商姒下了决定,便道:“你先退下,把姣月叫进来。”
……
姣月进来时,便见天子倚在御案边,伸手轻轻挠着雪牙的耳朵,这猫儿乖巧地很,往少女白皙的手心里拱了拱,又翻过来,露出雪白的肚皮。
商姒唇角微勾,蓦地抬眼看向姣月。
姣月俯身行礼道:“陛下有何吩咐?”
商姒道:“姣月,朕要给你派个差事,事情必须隐蔽,不可让任何人发现。”她顿了顿,缓声道:“朕身边只有你最值得信任,你有把握完成么?”
姣月蓦地睁大眼,望着少女隽秀的眉眼,许久,微微一笑,“陛下吩咐罢,奴婢一定努力完成。”
“好。”商姒起身,将自己的一封手书递给她,低声道:“朕在民间的时候,得蒙一位婆婆相助,如今长安急需整顿,朕必须报答他们。你今夜去东华门,将此物交给领军将军康黎,切记此处不可落入其他人手中。”
姣月小心翼翼地收好,“奴婢会小心的。”
商姒点头,重新收回目光。正值蓝衣端着茶水慢慢走了进来,姣月上前笑道:“陛下,雪牙近来似乎是胖了呢。”商姒抬眼一笑,眼底不掩赞赏之色,将雪牙整只抱入怀中,说道:“姣月,你过来摸摸。”
姣月连忙上前去摸,昔日王赟在时,两人便不知这般配合了多少次,此刻更是瞧着和谐自然极了。蓝衣瞧了她们一眼,并不觉得奇怪,只将茶水放下,恭敬道:“近来天热了,陛下喝杯茶消消暑罢,里面加了宁神的中药,也可治陛下失眠之症。”
商姒抬起茶盏淡抿一口,淡淡道:“味道倒是不错。”
蓝衣微笑着退了下去。
第36章 暗夜
入夜之后,商姒披衣站在窗前,淡淡看着窗外月光。
姣月依言,假借去内务府取熏香之名,走到半道便突然拐了弯,沿着黑暗的宫中长廊,王东华门走去。
宫禁里守卫森严,避过重重侍卫,姣月躲在树后,正看见一身穿铠甲的将军站在月下,手上长枪泛着冰冷的光泽,正在与守卫低声说话。
姣月见他转身要走,再也等待不得,快步走了出去。
两侧侍卫横刀来拦,高喝道:“什么人!”
姣月被拦住了去路,不得以高声唤道:“康将军留步!奴婢是陛下跟前的宫女。”
康黎脚步一顿,蓦地回身,双目黑沉如鹰,紧紧盯着她,“你说你是谁?”
“奴婢是御前宫女姣月。”姣月拿出腰牌表明身份,信口胡诌道:“奴婢新调来陛下身边,有一事想要求问将军。”
康黎剑眉微皱,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