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姒心不在焉地吃着糕点,身边的男子无声无息的,身影坐在一片黑暗中,也不出声打扰她。
他今日待她,未免也太过顺从了。
都有一些不像他了。
可谁又知道是为何如此转变,或许是因为她大病刚醒,他良心发现,今夜才勉强依着她了些。
商姒不是那么好哄之人,她看似好相处,实际上心硬起来,比什么都冥顽不灵。
她这样想着,将咬了一半的糕点放下,淡淡道:“我不喜欢吃这个。”
迟聿连忙起身,走到门口去,“来人,再去换几盘糕点来……”
“不必了。”商姒打断他,淡淡道:“我虽然饿,却没有食欲。”
迟聿蓦地噤了声,转过身来,黑眸深深地看着她。
黑暗中,他的眸子也亮得如宝石一般,莫名闪烁着一些意味不明的复杂情绪。
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果然,床上的商姒抬起了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不想住在这里。”
“多住在这里一日,我便一日没有食欲。”
仿佛是在报复,商姒毫不犹豫地说出这样的话,带着一股近乎刻意的笑意淡淡看着他,她想看到他脸上会有什么不同的表情,是失落,还是浑不在意,还是对她再次挑衅的愤怒,她在报复他那夜对她的再次侵占,那是她恢复记忆以来的第一次被强迫,他始终理解不了她的痛楚。
迟聿眼中倒映着她眼中的冷淡,仿佛是被毒蛇咬了一口,极力盖住的伤口到底渗出了血来,他偏过头,只道:“明日,我让人送你去西欢殿。”
这回换成商姒默然了,他这样的态度让她不适应,就好像一拳砸在了棉花上,对他没有什么用,反而将她自己也弄得闷闷的。
商姒索性不再和他周旋了,兀自扯过被子躺了下来,闭上眼,一副又要睡了模样。
迟聿想叫她起来用夜宵,但说了是依着她,现在也不好叫她起来,只好又作罢。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感觉她的旧疾仿佛要传染到他身上来了似的,最终,他只是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来。
商姒第二日一早,就住进了西欢殿。
西欢殿迎来了新的主子,姣月和蓝衣也终于能重新在身边伺候着,姣月来到昭国,跟着本地的姑娘们学了一手,每日便热衷于给商姒梳昭国女子惯用的发髻,再装饰以金钗玉环,华美衣裙,任外面传得如何,看到她家公主,也定会被美貌所慑。可商姒却无心给别人看,只问道:“姣月,我那日昏迷之后,你可知又发生了何事?”
姣月道:“奴婢只知道从前的药无用,所以世子大怒了一番,太医们都束手无策,最后还是沈大人进去说了什么。”
商姒皱着眉,点了点头,有些心不在焉。
上回太医就跟她说过,箭伤会落下病根,她早就有心理准备了,果然这回和前世一样。
其实前世还要更严重些。
当初并没有这么好的环境,南宫多年杳无人烟,也不会有人在意一个罪人的生死,哪怕她身边的姣月跪着去求宫中的其他人,磕头磕得头破血流,也没有人愿意对她伸出援手。
与其说是不愿意,还不如说是不敢。一个罪人,一旦有人贸然帮她,就会洗不脱嫌疑去。而迟聿继位之初,朝野上下都在搜寻意图复国的叛党,蛰伏多年的康黎日渐升官,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人,也在后来选择了宫变了,如此局势之下,人人避她如蛇蝎。
除了沈熙。
她一直最为不待见的沈熙,却成了扶持她余生的唯一一人。
商姒还记得,在那个无边黑暗的风雨夜里,是谁冒着大雨悄悄潜入,将温暖的手掌递了过来,并告诉她,他会保护她。
第76章 过去
端明五年,深秋。
虎贲将军康黎,联合朝中数名大臣,在帝王下江南巡游之际,发动宫变。
宫变那日,皇宫烧起了熊熊大火,无边黑烟遮蔽了湛蓝的天空,殃及花草鸟雀,将士包围皇宫,一路出其不意地进攻,并将软禁南宫的废帝救出。
宁王迟陵奉帝令率兵入长安,镇压叛乱,宁王手下精锐无数,以司马绪为首老将,斩落无数将士,一时竟镇住了局势。
宁王正欲屠戮叛党之时,却收到帝王加急谕令,令宁王活捉废帝及叛党众人,至于其余将士,若能招降,一律不杀,以示皇恩浩荡。
但,乱象之下,废帝身中流箭,岌岌可危。
彼时宁王高踞马上,听将士如此禀报,倒是浑然不在意道:“区区罪人,何足挂齿,不杀他已是皇兄仁慈,随便找个大夫止了血,就抬回南宫罢。”
那将士却迟疑道:“商述此刻已昏迷不醒,王爷,若这人当真撑不过今夜,王爷又该如何对陛下交代?”
宁王皱了皱眉,面上闪过一丝狠戾之色,“那与本王何干?”
那将士连忙噤声。
宁王扫了一眼天边,天边已经没有浓烟,可见大火已经被扑灭,今夜之后,他必然会重新受皇兄嘉奖,他身为藩王,功高并不是好事,若能弄死这个废帝,得几句口头上的训斥,也未必不是坏事。这样想着,宁王越发不在意了。
而帝王返回长安后,便大肆彻查朝中乱党,手段之雷霆,令满朝文武胆战心惊,为避免结党营私之嫌,无人敢游走串门,甚至早朝过后,大臣们都是各自沉默着,匆匆回了府邸,唯恐惹了半分忌讳。
帝王回寝宫后,接见了宁王,兄弟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到了临走之时,帝王却忽然叫住了宁王,漫不经心地问道:“南宫那人……应该安置好了罢?”
宁王皱了皱眉,他没有听到下人来禀,也不知道商述是死是活,只好答道:“臣弟已命人将他重新关了回去。”
“朕听说,似乎是受伤了?请了太医了没?”
宁王垂下眼,只好如实答道:“臣弟只命人给他包扎了,并未让人请太医探望,皇兄是要派人过去看看么?”
帝王点头,“这件事就由你去安排。”
宁王应下了,出去之后,也随口对太监提及找个太医为南宫那位看病,可无人真正把这事放在心上,此事于宁王和帝王,也算告一段落了。而那传口信的太监到了太医院,却发现今日值班的太医被太后叫去诊脉了,那太监素来喜欢偷懒,便也没有再继续找人。
于是,南宫的废帝,渐渐被人遗忘了。
可废帝被人抬回南宫的那一夜,确实是流了许多血,痛苦不堪。商姒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风雨声,掺杂姣月细微的呜咽声,商姒的眼睛转了转,忽然艰难道:“姣月……”
姣月连忙扑了过来,“公子!姣月在这里,你有没有事?”
商姒看着姣月哭花了的脸,勉力笑了笑,哑着嗓子道:“别哭了,镇日为我哭来哭去,看起来好像我活不过今日似的。”
姣月哭得越发大声,拼命摇头道:“公子不要说这样的话,你不会死的,你若死了,姣月也不独活了。”
“你这样好的年华,还有大把的日子够你度过,为什么要陪着我呢?”商姒低头咳了咳,喘息得重了些,唇边鲜血淅沥,姣月连忙拿帕子过来,抽抽搭搭道:“奴婢永远是公子的奴婢,从公子将奴婢从王赟手上救下的时候,奴婢就想跟着公子一辈子。”
一辈子啊。
别人的一辈子太长了,商姒觉得自己,恐怕活不到那个时候。
她在黑暗中深深地注视着姣月——这个跟了她五年的姑娘,无论是富贵还是贫贱,都跟随在身边的姑娘。商姒坐了一会儿,终于又晕了过去,这一回,她晕得不是很久,耳边还能听到那些雷鸣声,直到手腕上感受到了一抹温暖,随即男子低沉的嗓音响起,“别怕,我会救她的。”
商姒吃力地睁开眼,便看见床头坐着的男子,他有一双风流的眼睛,来自士族家风的熏陶。可商姒看到这张脸,脸色却猛地一变,怒喝道:“你来做什么?”
沈熙面对她如此不加掩饰的怒意,却十分自然地解释道:“我来救你。”
“救我?”她冷笑,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咳了血。
沈熙脸色微变,连忙将她搂了起来,商姒的身子僵硬了一下,伸出双手抵着他道:“你干什么?”
“你的伤口没包扎好,不想死,就乖乖的别动。”沈熙沉声吩咐姣月道:“快去打一盆热水来,还要剪子,包扎用的布条。”
姣月忙不迭点头,连忙去准备了,很快就拿着那些东西折返回来。
沈熙又冷静地吩咐道:“姣月去外面守着,我在此处的消息不可走漏。”
他一身绛红官袍,腰悬玉带,衣袂上带着淡淡的熏香,可见身居高位,高不可攀。
商姒不由得讽刺地笑了,他如此是新朝炙手可热的大臣,当然不能与她平白扯上关系。如今这世上,除了姣月,谁又待她真心呢?
沈熙一转头,便看见商姒这幅神情,不由得顿了顿,但时间紧急,他来不及犹豫,便不由分说地把商姒按住,伸手去扯她的衣裳。商姒吓了一跳,连忙捂着衣裳不住地挣扎,怒道:“你做什么!为什么要脱我衣裳!”
沈熙也不由得有些生气,他冒险过来救她,她居然还磨磨唧唧的,连个衣服也不给他脱?沈熙压抑着怒气,冷声讽刺道:“怎么,你还以为自己是陛下,如今是被冒犯?你我都是男人,脱个衣服怎么了,是脱衣服重要,还是丢掉性命重要?”
商姒脸涨得通红,无论如何也不给他脱掉衣裳,因为挣扎,胸口的血越发汹涌,将沈熙的红色官袍染得暗红,她疼得直哆嗦,断断续续道:“你、你出去!我自己……包扎……”
沈熙懒得与她啰嗦,直接爬上了床,压着她去扒她的衣裳,很快,商姒便露出了光滑的肩头,那般瘦削的锁骨,滑腻的肌肤,无论如何也不像一个男子所有……沈熙的动作不由得放缓了,目光微微下滑,在触及那隐约一片隆起时,遽然烫手般地松开了商姒。
他吓得跳了起来,脚步踉跄着直往后退,撞得桌子哐哐作响,用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看着商姒
“你!”他隔了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是女子?”
商姒捂紧身子,无力地伏在床上,过了许久,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心如死灰,隐瞒了这么多年的秘密,连姣月都不曾发现,却被沈熙发现了。
沈熙根本不算好人,若他将此事告诉迟聿……
她不敢想。
外面电闪雷鸣,雨声淅沥,只有两人的屋子里,气氛却显得格外压抑。
沈熙手指动了动,方才碰到了她的身子,仿佛还隐约残留着那淡淡的细腻触感。
她居然是女子。
能独自坚持到现在,身为男子,沈熙都万分佩服,可此刻他却发现,这是一个柔弱无比的小姑娘,独自瞒过了所有人,活到了今天。
借着闪电的光,沈熙对她瞥了一眼。
从前为何没有发现,披散着长发的她,分明如此柔婉迷人,如此美丽动人。
心仿佛被什么都东西击打了一下,有些闷闷的,有些酸涩,他心软下来,低声道:“方才,是我冒犯……”
她仿佛受惊了,睁大眼睛盯着他,久久不语。
他叹了口气,“这件事,我会帮你保密。”他走到她身边来,蹲下了身子,耐心地同她道:“但是,你今日的伤一定要包扎好,不如我教你,你自己来做如何?”
商姒缓慢地点了一下头,迟疑道:“你……真的是来帮我的?”
这可是沈熙,处处与她作对的沈熙啊。
沈熙不应该恨不得她死了才好吗?
过去的事太复杂,沈熙也不好在此刻解释给她听,只注视着她的眼前,坚定道:“我会保护你。”
“无论是今日,还是将来,我都会保护好你。”
那夜,沈熙真的救下了商姒。
他看着床上累得晕了过去的女子,重新为她盖好了被子,便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后来,商姒又很久没有见过沈熙。
但是,只要她有病痛发作,会从天而降的总是他。就算她身子安康,也能频频感受到他在暗处的照顾,他教人在南宫外放风筝,无人知道风筝是放给她看的;春天到时,她能在小院里捡到许多樱花,深秋之时,她又能捡到许多果子。
她靠着门板,抿着唇笑,忽然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紧闭的大门。
过了一会儿,门那边也响起两下敲门声。
“谢谢你。”她隔着门,轻轻说。
沈熙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