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舒锦一直冲到云乘月面前,眼巴巴地望着她。后者拿手帕擦了擦她汗津津的脸颊,露出一个赞许的微笑:“合格了,不,很优秀。舒锦,你做得很好。”
小姑娘使劲点头。她使劲笑着,笑着笑着,眼里又含了泪花。
“我做到了,我真的做到了……多亏了云前辈。”
她毕竟灵力有限,不足以支撑书文太久,情绪一波动,掌中“笃”字就烟消云散。但拥有了第一枚书文,就意味着她正式踏上修道之途,今后可以成为第一境、第二境……乃至真真正正修为高深的大修士。
丁舒锦擦了擦泪,才注意到旁边还有别人。她悟道时全神贯注,以至于什么都忘了,现在书文一散,她才有精力去观察四周。
“咦……雪青?”丁舒锦茫然地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舒锦,你,原来是你在观想书文?还是这么厉害的书文……”
刘雪青失魂落魄地呢喃着。
这和她想象中的,丁舒锦可怜无助、心酸悲苦的样子……也差太多了。
第146章 同门(6)
◎凭什么她可以◎
刘雪青茫然地看着丁舒锦。一时之间, 她震惊有之,失落有之,羡慕有之……但终究, 所有的复杂情绪汇成一点叹息。刘雪青叹息一声,旋即振奋起来, 告诫自己,她应当发自内心地为丁舒锦感到高兴。
“舒锦,恭喜你。”刘雪青按下内心那点酸涩和失落,诚挚地祝贺, 又捧出自己的钱袋, “这一点钱不多,但我真心想要送给你, 也作为你的饯别礼……有了这枚书文,你就可以离开罗城,去州学念书, 说不定将来还能上京去国子监。”
“呃……?”丁舒锦迟钝地愣了一会儿, 才一惊:“什么?不不,我不能要你的钱!雪青,你这是干什么呢?”
刘雪青努力一笑,眼神却很难过:“我知道,我父亲是那赖疙瘩的帮凶,你不愿意收我的钱,不愿意原谅我,也是应该的……”
丁舒锦又费解了一会儿, 才恍然, 又摇头:“不。实不相瞒, 雪青, 我确实记恨刘捕头,我也不说假话。可你是无辜的。我们同窗七载,我哪能不清楚你的为人。就算一开始有迁怒,后来也没有了。”
“舒锦,你……那,那这钱你收着吧,收着好不好?不关我父亲的事,就只单纯是我想送给你,希望你以后一切都好。”
“可……”
丁舒锦为难起来。该不该收?她望向云乘月。
云乘月对她笑笑:“你自己决定就好。”
丁舒锦郑重地思考了一会儿,便下定决心,接过那钱袋:“好,雪青,我现在确实也需要钱。我不同你客气了。我会记住你对我的情谊,也祝你一切都好。”
“嗯……嗯!”
刘雪青眼睛还红着,拼命点头,又笑出来。她终究是为了好友高兴的。
她不能在外面耽误太久,一旦送出礼物、了却一桩心事,她便告辞,匆匆往回赶。望着她的背影,丁舒锦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心想,希望雪青不会被她的父兄责备。不过,她家人好像一直很宠她,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吧。
小姑娘打了个呵欠。她两天都没闭眼,精力耗费巨大,现在一放松,睡意就铺天盖地地涌来。她本来还想强撑着,因为院子里明显还有别的客人,可云前辈温声劝她去洗漱休息,说明天还要早起出门,她觉得很有道理,也就从善如流。床榻在召唤她。等她睡醒,就可以告诉阿娘这件喜事了。原来观想书文就是一瞬间的领悟,真神奇……
她脚步漂浮地又进了屋子,那轻飘飘的背影惹得剩下两人一笑。第一次观想书文会带来很大的冲击,她们都理解。
“这样小的年纪,就观想出了天字级别的书文。”阿苏不无歆羡地感慨,“她一定观测了很久吧?不知是一年还是两年,观想的又是哪一位大家书帖?”
云乘月“呃”了一声,含糊道:“你……两年吧,差不多?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是暂时借住嘛。”
对了,薛无晦曾说过,当今世上,众人观想书文都需要很长的时间,原话似乎是“现在能在一年内观想出书文的都算天才”,但古代几日观想的人不在少数,其中原因如何还不清楚。
她决定保密。即便对象是阿苏。并且她会让舒锦也保密,编一套类似“其实我一直在观想”之类的说辞。树大招风,木秀于林;现在云乘月也有些明白“为之计深远”的意思了。
阿苏不疑有他,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两年观想出天字级的书文,真是厉害!不知这位丁姑娘……可有什么想好的去处?”
去处?云乘月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后看阿苏那试探的眼神,她才理解:阿苏是在为季家,不,为季双锦招揽人才。世家子弟向来最明白“人多势众”的分量,就像乐水会招揽季双锦一样,阿苏作为季双锦的护卫,也本能地在为自家小姐做打算。
她想招揽舒锦?
“……舒锦会自己念书,今后的人生由她自己决定。”思考过后,云乘月做出了回答,“这就是她最好的去处。我不想限制她。”
阿苏皱了皱眉,表情有些不快。但她还是耐心劝道:“云道友,可能你没明白,哪怕这小姑娘有了天字级的书文,她毕竟还是势单力薄。对她这样的人才来说,越早找到大树依傍,就能越早得到资源倾斜,对她的修炼也才更有益处。云道友何必拦着她的前途?”
拦着丁舒锦的前途?云乘月不得不承认,她吃了一惊。她没想到会从阿苏口中听到这话。这话有没有道理?自然有。世道如此,她也明白。况且阿苏又不知道她的身份,不知道她打算带挈丁舒锦一把;阿苏为自家小姐考虑,这么劝她是理所应当。
云乘月按下惊讶和一点点微妙的不悦。
说到底,还是她自己对阿苏隐瞒了身份。人家还帮她带拂晓呢。看,小麒麟正蹲在一边,歪着头看她们俩,目光纯真无邪。
“这个……舒锦的前途,当然是有的。我只是希望她能拥有自由的人生,而不是早早加入某个势力,甚至效忠于谁。”云乘月正想找些什么话来圆过去,却又听阿苏开口。
“云道友,你说这话未免太自大。我是第二境修士,尚且要依附于人,何况丁姑娘?你只不过是个第一境的小修士,可以暂时指导丁姑娘,却不能自以为是,觉得能照看她一辈子吧?”
阿苏只以为是一名小小修士斗胆拒绝世家邀约,一时不痛快极了,不觉用出命令的语气:“罢了,云道友,你别管这事了。之后我会继续来拜访丁姑娘,告诉她,她可以有多么光明的前途。”
云乘月沉默了。
这一刹那,她产生了一种极为不舒服的感觉。她没想到阿苏会说出这么一番话,甚至有些盛气凌人;一瞬间,阿苏的形象和胡府、和赖疙瘩,竟然隐约重叠在了一起。他们背后是大大的“权势”二字,也因此化为了权势的一部分,失却了自己的模样。背靠权势,就能理所应当地替别人做决定么?
当初在浣花城,聂家自顾自地来求亲,云家自顾自地想把她嫁出去,却没有一个人要听她说话。那时候,她就产生了这样的不舒服乃至愤怒。现在,因为对方是阿苏,她不至于多么愤怒,而更多是荒谬之感:他们凭什么这么理所当然?更甚至,阿苏自己也是被世家权势压制的可怜人!
“……阿苏道友,话不投机半句多,请回罢。”云乘月冷下脸,“请你明白,这世事变幻莫测,谁也不要自以为是,觉得自己掌握的才是真理。”
她抬起手,意思是要关门送客。
阿苏也毫不客气,冷冷一笑,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却发觉小麒麟没跟上。英气十足的女修不禁长眉一蹙,语气严厉了一些:“拂晓,快来!”
小麒麟完全不明白状况。它虽然能听懂人类的语言,也在学习人类的文字,可是它还不能够理解语言背后的含义,更搞不懂为什么这两个人突然生气了。为什么?它好为难。两个人它都喜欢,不过,如果一定要选一个,如果只能选一个……
拂晓望向云乘月,眼巴巴地瞧着她。
云乘月不动声色,顺手摸了一把麒麟头,同时神识传音:不要暴露我的身份。晚上可以来找我,别被人发现,能做到么?
拂晓眼睛一亮,尾巴尖上下点一点,又飞快摇起来。它跳下桌子,最后回头看她一眼,终于跑回阿苏身边,乖乖地跳进她的臂弯。
阿苏虽然有些奇怪,但小麒麟一直是个亲人的、友善的小动物,和胡府里的小丫鬟、小厮们也都玩得很好。麒麟毕竟是传说中仁慈的神兽。她也就不以为意,带上拂晓,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云乘月关上院子门,轻轻叹了口气。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叹气,只觉心情很复杂。阿苏……怎么会是这样?
当她还是“云乘月云小姐”时,她对阿苏的印象仅仅是“一心一意为了小姐、甚至没有自我的有些可怜的护卫”,可现在,她是“小小修士云大猫”,她不再是阿苏仰视的对象,只以为两人可以如普通人般交谈,没有上下之分,却没想到,对方把她当成了一个可以俯视的对象,正如她过去遇到的那些所谓“有权有势之人”。
阿苏为什么会是这样?还是说,她一直有着这样的一面?也很合理。她毕竟是世家教导出的护卫,对主人抱有强烈的忠心和敬慕,而与之相对,她也承袭了世家骨子里的等级观念。人有三六九等,下层依附上层,这是世家的逻辑。很合理。
但她不喜欢。
可假如她自己真的只是“云大猫”,她不喜欢又能如何?
云乘月抱起手臂,沉思了很久。
最后,她对着空气,庄严地说了一句话。
“这个丑陋的世界,还是毁灭了吧。”
“……啊?!”
丁双鱼刚刚推开家门,迎面就是这么一句可怕的话,将她惊呆在原地。
“大猫,你要毁灭世界吗?!”
云乘月讪笑一声,摆手:“不是不是,这只是以前听什么故事时记下的台词,觉得好玩,才重复了一遍……”
“噢,是这样。你这孩子怪会吓人。”丁双鱼放下心来,放下手里的东西,又将用过的伞晾在一边,“唉,大猫,你是不知道,今天我回来晚了,是因为半路遇见了海星。你还记得海星对吗?”
“海星?哪能不记得。”
“那小伙子也挺可怜的。他之前去了一家很不错的客栈做活,可前几天倒霉,被一个客人说‘长得不入眼’,还给了他两巴掌,真是过分!而那东家,你道如何?竟然当场就开了海星!你说,这怎么做得出来?就为了这么个理由?人是他们自己招的,不能够这样不负责呀!”
丁双鱼叹息连连:“海星找到我,哭诉了好半天,说还是想回来做活,说能帮我们一起摆摊……大猫,你说,我答不答应他呢?”
云乘月也听得一声叹息。海星是个有些小毛小病的普通人,或许不怎么讨人喜欢,可也不该被这样作践。
她说:“老板娘,你若想招海星回来,自然可以。如果不想,也行。可眼下,我们要先把自家的难关过了嘛。”
丁双鱼点头:“我也是这么说的!赖疙瘩那事……大猫,明天你可就要去胡府了,有没有把握治好胡小少爷呀?”
她很紧张,又含着一丝期盼。
云乘月直言:“不是我治,是舒锦治。”
“阿锦?!”丁双鱼才知道是这么回事,当即大惊失色,“大猫你可不能这样干哪!我们阿锦还只是个孩子,她还不是修士,连一枚书文都没有……”
“有了。”云乘月说。
丁双鱼:“啊?”
两人面面相觑。
为什么丁双鱼看上去没那么高兴?云乘月思索片刻,试探性地举起双手,鼓了鼓掌:“呃,恭喜?”
丁双鱼忽地失笑,摇头道:“大猫,你真是体贴,还会说些假话来安慰人。”她出门前,自家女儿还是一个书文没有的学生,怎么一转眼就是有书文的修士了?这可真是个美梦。
两人又面面相觑片刻。
忽听外面敲锣打鼓,喜洋洋地起来一段旋律。紧接着便有人敲门,大着嗓门儿嚷嚷:“丁老板,丁老板,恭喜恭喜啊!我是街长,街长李富贵,你记得吧?”
“刚刚啊,有县衙的人来通知,说观察到了这边灵气波动、异象诞生,一定是有人观想出了了不得的书文!老儿我托个大,赶紧先来给你报喜,也沾沾丁老板你的喜气啊!”
大多观想书文,灵气涌动、异象诞生,都瞒不过本地官府的眼睛。就像云乘月当初在浣花城时一样,官府对待持有书文的人才,还是很爱护的;都是人才储备,是未来的人脉嘛。
云乘月早已料到了这一点,不过她也很惊讶,没想到罗城动作这么快。说本地修道之风兴盛,果然不假。
她便笑道:“老板娘,这下你总信了吧?”
丁双鱼愣愣地望着她。
接着,她倒吸一口气,翻着白眼一头栽倒――居然昏过去了。
“哎……老板娘?老板娘?!”
……
还好,丁双鱼只是一时情绪上涌,情急之下才昏了过去。一阵兵荒马乱后,到夜晚,这间窄窄的城北小院终于安静下来。丁舒锦早已醒了,跟母亲说了会儿话,哭哭笑笑一阵,才一起睡下。
只有云乘月还醒着。
她坐在院子里。今夜难得清朗,天空虽还有云翳,却能看见星空。她将小马扎放在院子正中,专注地看了好一会儿星象,试图分辩那所谓的“命运的启迪”,试图看出群星之间如何勾连而汇聚为“岁星网”。
“云道友观测星空,看出什么来了么?”
有人这样问。
云乘月便正色回答:“我看出来,小暑已经过了,大暑快到了,可气温一直上不去,明天还是会下雨。”
什么命运,什么网,太抽象了,比那所谓的星座还难以看懂。
庄夜“哈”地笑了一声。云乘月本以为他会说些不中听的话,没想到他平静地说:“我也只看出来这些。而且我能用飞鱼卫的荣誉来保证,天底下超过九成的修士,都看不明白星空的含义。如果有人觉得自己看明白了,那也只是自以为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