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见了她,站起身来,唇角想要提上去,眉头却止不住深皱。
徐户正说:“这是内子。”
云乘月道:“您好。令爱……这是病了?请大夫了没有?钱还够用吗,不够的话我还有,要多少有多少。”
反正不够还能找云家拿。这话是大夫人自己说的,云乘月反正很当真。
饶是夫妇俩愁着,听了这话也都抽了抽唇角。这云二小姐也真是,哪有上来就问人家缺不缺钱、要不要借的……真是不通人情世故的孩子话。不过,也是因此,方显真情实意。
徐户正苦笑道:“昨夜里开始烧着,昏迷不醒。连夜请了大夫,只说是普通风寒,可喂了药到现在,也没见好。”
他不说还好,一说,小姐的母亲就红了眼,泪水簌簌地掉。她避开脸去,用袖子按着脸,低声泣道:“听说、听说有些人的风寒,便是一病之后,再也、再也不……”
她说不下去,只能抹泪不停。
门窗都只开了小条缝,外头阳光明晃晃的,可屋里却昏昏沉沉,黯淡的光被泪水浸得更加黯淡。
云乘月被她哭得不忍。她望着病床上的徐小姐,忽然察觉到了什么,走近了两步。
她的视野中出现了什么黑沉沉的、若隐若现的东西――那是什么?
这时徐户正也抹了把脸,说:“云二小姐,实在抱歉,家里这样子无法待客,改日一定……”
“等一等。”
云乘月抬手制止,走到床边,弯腰仔细端详徐小姐:“我看看令爱……这好像不是病。”
“……什么?!”
夫妇俩惊呼后又面面相觑。徐户正率先回神,两眼陡然放射出激动的光。记忆深处,当年曾信手指点他的宋大家的身影,似又遥遥出现、对他遥遥一指。
云二小姐也是能人――徐户正的心脏怦怦跳起来。他急切之下,结结巴巴哀求道:“云二小姐,如果您能救小女,我徐濯愿做牛做马……”
“我、我也是!云二小姐,您一定救救珊珊……”
云乘月回头,认真说:“我不要别人给我做牛做马的。说声谢谢就行啦。”
她又看向徐小姐。
徐小姐看着不过十四五岁,正是鲜嫩如春柳的年纪,可她不过病了大半天,浑身生机却像被抽去许多,苍白干裂的嘴唇显出老人般的沧桑。
而刚才云乘月看见的黑影,此时正如一条盘曲的蛇,在徐小姐的肌肤上游走。它时而盘踞在她脸上,时而游到她脖子处,时而又滑向别的地方。
每当影子移动,徐小姐就会无意识皱紧双眉,露出痛苦之色。
当影子重新出现在她面颊上时,云乘月迅速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摁住了它。
影子浑身一炸,竟真如被掐住七寸的蛇一般,挣扎不已,却又挣扎不脱。
仔细看看,这团影子很像一个字……祀?好像是篆体的祀字。这是书文之影。
看来这并非天灾,而是人祸――有人用书文作恶。
云乘月掐着它,又有点为难: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脑海中忽然出现了院子里那棵梨树的影像。用梨果应该能行。
等等,为什么她会想到梨树?还有别的……对,失魂、招魂,熟悉的事物和感觉能引导魂魄归来,那棵梨树可以用……她为什么知道这些?
云乘月愕然。这些记忆如轻烟流散,虽然看见了,她却不知它们从哪儿来,背后又还连着多少她不知道的东西。
她想了一会儿,并没能找到答案,只能自己摇头。也许……当她日后修行有成,能有机会找到缘由。
至于现在,她要先过好眼前的日子,做好眼前的事。不得不承认,她虽然不希望徐小姐出事,但独自一人遇见突发状况,偏偏她又能尝试解决,这令她有些跃跃欲试。
云乘月收束心思,手里仍稳稳掐着那黑色的书文之影。
她说:“劳烦摘只梨来,用清水洗净就可以。”
“梨……好!您等一等!”
徐户正旋风似地冲出去,很快又旋风似地冲回来。
一只澄黄清爽、沾着水珠的鲜梨,被他捧在掌心,小心翼翼递来。
“劳您拿稳了。”云乘月说。
她一手摁住徐小姐面上的“祀”字,一手伸出,虚虚在梨上写了个“生”字。徐小姐失了魂,生机受损,恰恰是生机书文最能起作用的情形。
她没有直接唤出书文。一来是因为徐小姐体弱,书文本体力量太强,她反而受不了。二来……她目前在别人眼里,是书文尚未成熟的小修士,随意使用书文,有些太过扎眼。
云乘月渐渐懂得这个世界的一些规则了。
书写完毕,“生”字灵光一闪,没入鲜梨之中。这果子微微一颤,刹那变得更水润饱满,望着让人食指大动。
云乘月拿起梨,递到昏迷的徐小姐口边。无须多的动作,这梨已经自行化为一道鲜甜液体,投入徐小姐微张的口中。
云乘月自己都愣了愣:这不会呛着吧……?
还好,徐小姐没呛着。
随着灵液注入,她干裂的嘴唇重新变得柔润,紧皱的双眉渐渐舒展。肉眼可见地,她面上的死气消失了,神态变得恬淡安稳。
云乘月探手触碰她的额头,发现烧已经退了。
就在这时,徐小姐眼帘颤动几下,缓缓睁开。
“娘……”
她虚弱地喊。
一旁候着的妇人一愣,扑上去紧紧握住女儿的手,一张口,却只能发出哭音:“珊珊……!”
徐户正嗓子里发出几声压抑的、不知道是什么的音节,最后长长松了口气。他转向云乘月,一张脸又像哭又像笑:“云二小姐,这实在……实在是!该怎么谢谢您!我……以后如果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我徐濯必定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那她得遇到什么大大的麻烦事啊。云乘月赶紧回绝:“说声谢谢就够了。”
她又问徐小姐,近日是否发生了什么异常之事,徐小姐被母亲搂着,慢慢清醒过来,也是感激,又认真回忆了许久。
“没有什么异常,我还是和往常一样,去书院学习,下课后归家,有时和同窗一道去逛街、看字。”徐小姐迟疑着,“还有……我不知道这件事算不算。”
“前日下学时,我收到了一封信,上面写了一首、一首情诗。”徐小姐抿抿唇,有些不好意思,“没有署名,我不知道是谁,只想着不好伤人心,便拿了回来,悄悄收着。”
云乘月问:“那信呢?”
“在那边……那本《诗经》里夹着。”
云乘月绕到另一边,找到了徐小姐说的书,从中取出一张薄薄的信笺。普通的纸张,街上随处可见,上头写的“白露为霜”等句子也是馆阁体,毫无个性、只有工夫。
她轻轻眯起眼。
白纸黑字之间,隐约有一个“祀”字的影子浮现其中。暗红色,已经很淡了。
在云乘月望见它的刹那,它便烟消云散。
她叠好信纸,收进袖中。
“暂时应该没事了。”她对一脸忐忑的徐户正说,“不过这几日,还是让令爱留在家中休养的好,如果真是同窗下手,一计不成,恐怕还会惹出波澜。”
“好!”徐户正狠狠点头,咬牙切齿,“要是让我知道是哪个小兔崽子……!云二小姐……”
云乘月道:“叫我云姑娘吧。”
她不想参与云府排行。
徐户正一愣,会意:“云姑娘,您可有线索?”
“暂时没有。”
云乘月忽然想起自己的事,问道:“徐大人,如果我找到凶手,官府这边是什么流程?我很可能拿不出充足证据。”
徐户正出身吏员世家,权势虽不大,对本地官场之事却很精通。闻言,他并不为难,只露出个有些狠辣的笑。
“这您不用担心。昨天的‘法’字书文您也看到了,律法威严笼罩之下,没人能说谎。”他冷冷道,“没有证据怕什么?抓过来当堂审问,什么都一清二楚!”
云乘月问:“别的案子呢?我也能将嫌疑人带过来,还是要先报案?”
她是想到了自己之前被害的事情。凶手在云府,说不定早就把证据处理得一干二净。
徐户正虽不清楚具体情况,却也猜到了云府猫腻。换了过去,他必定不愿招惹云家这种地头蛇,但现在独生爱女蒙受大恩,他心中也被激起一股豪情。
“直接带过来。”他发狠道,“只要您有把握,我就为您说动县官,开堂审问!”
云乘月一拍双手,微笑道:“那就多谢您了。”
*
浣花星祠中,阳光和风都静悄悄的。
那口名为“岁星之眼”的水井,日日夜夜都处于暗哨的视野之内。没有一刻例外。
看不见的星光条条垂下,在天地间罗织为细密的网;它们遍布十三州大地,又落入无数岁星之眼中。
地上的水井连为密密麻麻的眼睛,天上的星星交织成精密的命运。它们相互映照、循环往复,将芸芸众生网罗其中,如此已经千年。
――天地合一,这才是岁星网。
然而,此刻……
这一口水井中,落入了一枚古老而神秘的龟甲。
龟甲遇水而散,化为朦胧光晕;短暂的、细微的波动后,它融入道道星光中。
光晕从地下冲天而起,往无尽苍穹上的群星而去。
一瞬间,凡人们看不见的高空之上,所有和“丙级星祠”相关联的星星,忽然都动了动。这动静很隐秘、很细微,但也足以盖过某些异样。
有什么真相――被掩盖了。
群星轻颤,无言地隐瞒下了那不属于当世的力量。星网之中,甚至流转着一种秘密的欢喜,仿佛是与故人久别重逢。
遥远的白玉京司天监中,有人心中一动。他抬头看了看,掐算一二,却并未发现异常。
而在西部宸州的浣花城郊外,山上某座道馆里,也有人抬起了头。
这是个古怪的青年。
他五官算得上清朗,然而整张脸却像被从中间一分为二:半边脸呈现出懦弱恐惧之色,半边脸显得冷酷无情。
他盯着窗外的天空。
一道血红亮光在他身下浮起,勾勒出一个巨大的文字。
――祀。
血红的大字照亮室内;无数细小的、暗红色的线条从“祀”字里长出,一端伸向远方,另一端则没入青年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