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三小姐挣脱母亲的手,目光迷离,尖声一笑:“你嫉妒我呀?这宝贝凭什么给你,就该是我的,我拿了就是我的了!”
云三夫人吓得扑上去,死命按住她。云三爷站在一边,脸色却已经变了;他已经想明白了一些事。
云乘月一怔:“给我的?”
没见过啊。她正思索,却忽然被卢桁拉到身后。她抬起头,只看见老人花白的、一丝不苟的后脑勺,还有他刚硬的脊背。
“你说这玉佩本来是给乘月的?”老人的声音冷硬到了极点,一个字一个字都像钉子,“是谁给的?”
云乘月听出了他声音中的怒火。她探过头,发现云家的人也很迷茫,又见聂七爷带着讽笑,正冷冷地望着某个方向。
是云家老太爷。
云乘月想起了刚才那两道“触须”。
“哦,”她这才恍然,暗道自己应该早点想到,“原来加害方的‘触须’要偏红色,那就好分辨了,我记住了。”
她又看着老太爷,很仔细地看了他一会儿,有些说不出的荒谬感:“原来凶手是你。看来三房的刘先生,也是听你的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了。
一片震惊茫然之中,聂七爷却是有些微妙地眯起眼――他反而很明白云老太爷的做事缘由。如果换了他,他暗想,他会不会做出一样的事?
云大夫人扶着老太爷,也僵住了。她的目光落在地面的玉上。与此同时,她清晰地感觉到,手里搀扶的公爹在不断颤抖。她离得近,甚至能听见他牙齿打颤的声音。
那枚玉佩是,那枚玉佩难道不是今早才送到二娘院子里……云大夫人的眼睛越瞪越大。她的丈夫在另一边扶着父亲,还一迭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肯定搞错了!”
满院死寂。
直到云乘月平静问道:“为什么杀我?”
老太爷没吭声。
云乘月只能自己猜测:“难道我的生身父亲不是你的亲生孩子?”
“……胡扯!”老太爷咳了两声。
“那是为什么?”
半晌,老太爷抬起脸。他停止了颤抖,面上浮出一抹莫名的骄傲和优越感:“这是为了云家。”
他语重心长:“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云家的利益。二娘,你不懂,当时和聂家的联姻,对云家的前途十分重要。你那时是个傻子,就算嫁过去,也是一招废棋。不如让更明事理的孩子嫁过去,才能维系长久之好。”
他叹了口气,面带伤感:“你不明白,家族的掌舵人必须做出正确决定。我也不愿害死自己的亲孙女啊――可是,只能这样。后来你回来了、机灵了,我很高兴,可你为什么要执意抛弃云家?”
“难道不是云家养大你的?没有云家,哪儿来的你?真是忘恩负义。放你出去,日后万一反过来戕害家族,怎么办?”他痛心疾首,看向四周的亲人、下人们,“你说,你们说说,我做的事难道不是为了你们大家?”
竟然也真的有些人跟着红了眼睛,只觉得老太爷说得太对了,一切都是为了家族啊!这是没办法的事。
连聂七爷都有些感叹,沉默不语。他虽然不认同这种做法,却能理解一家之长的责任心和决断力。身为男人,冷酷一些是天生的责任。
只有卢桁大怒,痛骂道:“荒唐!懦夫!一家之兴寄望于联姻?那我看你们这家人都废了!大家大族的兴衰,从来要看出了多少人才,谁靠裙带关系?靠裙带关系的,最后都死无葬身之地!蠢货!糊涂!狼心狗肺!一个个都是废物……”
他骂得滔滔不绝。
听得一众人目瞪口呆。这,这卢大人以前不是大官吗?这就是大官的作风?
他们却不知道,卢桁一生为官清正、铁骨铮铮,最看不上这种攀附关系的行径。如果他还在白玉京上朝,这会儿会用力甩出手中的笏板,把这些人的脑袋打开花。
现在虽然没有笏板,他暴怒之下,却找回了当年在庙堂上和人对骂的气势。说得难听些,连皇帝他都骂过,同僚被他骂哭过的不知凡几,再配上他的铁笔书文,是真能将人活活骂死的。
云乘月被他护在身后,看不见他面上如何暴怒,心里却一阵温暖。
她拽了拽卢桁的袖子,摇头说:“卢爷爷,我们走吧,去通天观。我的事回头再说。”
卢桁正骂得唾沫横飞,闻言重重喷了口气,一扭头,却已经是眼神慈爱:“你说得对,走吧。”
其他人:……
卢桁的属下:……大人指天骂地的风采,真是久违了,久违了。
老人又扭头一瞪眼,怒道:“回头再来处置你这个废物老东西!”
云老太爷被他骂得脸色铁青,居然又“哇”一口吐出血来。可这回,云大夫人却在沉默中放了手。她退后一步,再退后一步,眼神失望至极。她看看云乘月,想说什么,却终究是欲言又止,最后只用几乎没人听到的音量,喃喃说:“二娘,你走罢,以后别回来了。”
云乘月却听见了。
她本来已经转身,这时却又扭头望着大伯母。这名贵妇向来以宗妇的身份自豪,多年来从无行差踏错,可这时她站在院子里,明明被很多人簇拥,却忽然像很孤独。
真奇怪。云老太爷和她血脉相连,却要杀她;大伯母和她实则没有血缘关系,却反而更亲近她。
云乘月说:“大伯母,你也可以走的。人生还很长。只不过是多经历了一些麻烦,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当宗妇当得后悔了,以后不当了就行。
云大夫人愣住了。
老太爷回过神,气得直哆嗦:“灾星……灾星!休要蛊惑人心!休要……”
云乘月抓住卢桁的衣袖,阻止他再激动骂人。她自己问道:“你刚才说,你害我是为了云家,对不对?”
老太爷冷笑,昂首道:“我问心无愧!”
云乘月干脆道:“既然这样,你应该自尽。”
人群安静。
老太爷几乎疑心自己听错,目瞪口呆:“什么?”
云乘月说得非常认真:“你应该自尽。因为如果你不死,等我处理完手里的事,就会去报官,你的所作所为会大白天下,云府会非常丢脸,以后云府的子孙都是罪人之后,都不能再入仕。我看过律法的。”
老太爷还发愣,其余人脸色却变了。子孙不能入仕,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无官无爵,云家被永远开除世家的行列,永远不能翻身!
云乘月还在说:“只有一条路例外,就是进司天监。嗯,我应该可以进,我不担心。”
“所以,如果你真的为了云家着想,你应该自尽。”她叹了口气,“不然……总不能说,我死得,你却死不得吧?那可就不是为了云家了。”
说完,她也不管云家众人的反应,扭头便走。
聂七回头看了看他们,再看看那姑娘的背影,面露激赏,抬步跟上。不错,他也理解这样的思考方式,如果是他处于云老太爷的位置,他的确会自尽。就是不知道云家人有没有这个魄力了。
云家的灰雾散了,人们安全了。可此时,他们望着那纤细挺拔的背影,却都觉得难以呼吸。
只有一个念头不断回荡:这位二小姐,真是比恶鬼还恐怖的存在!
这时,神思迷茫的云三小姐,才迟迟彻底清醒。她糊里糊涂地靠在母亲怀里,记忆断断续续,本能开口问:“娘,这是怎么了?”
这一声唤醒了很多人,也唤醒了她的父亲――云三爷。
云三爷看一眼地上的玉佩,再看看外头躺着的自家侍妾、庶子女的尸体,一时脑子里一片嗡嗡,所有惶恐都化为迁怒!
他冲上前,扬起手就狠狠两个巴掌!
“丧门星!祸根!没脑子的蠢货!――全都是你的错!谁让你偷东西!让你偷东西!”
云三夫人尖叫起来:“别打了,别打了,你会打死她的啊――!”
云三爷想到自己惨死的爱妾――虽然是被他自己保命推出去的,简直悲从中来,反手给妻子也一巴掌:“混账!看你生的什么好女儿!”
云清容被他拽着头发打,脸上一片剧痛,本能地挣扎起来,拼命想推开施暴者,也不由自主地哭叫出声。
“――够了!住手!!”
云大夫人气急,赶快叫人拖开云三爷。她上前一看,虽然她也不喜欢三娘这小家子气的性格,可一看她身上被顷刻打出的斑斓伤口,不由也当即含了泪。
“有本事,你打真凶啊!”她大喊了起来,声音里饱含怒火。
云大夫人跪下身,抱起懵懵懂懂、凄惨流泪的侄女,多少年来她头一次卸下所有面具,也将多少年里积蓄的愤怒和鄙夷倾倒而出。她收紧手臂,恶狠狠地骂道:“这见鬼的家族――不待了!!”
而一边,云老太爷瘫坐在椅子上。他的目光掠过地上的刀――那是死去的护卫的,他试着想了想死亡这件事……
他抖如筛糠,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
“恶鬼”刚刚跨出云府的门槛。
她忽然若有所感,抬头看去。只见刚才被她斩碎的“触须”终于散尽,却有一枚暗色文字缓缓下落。
那是什么?云乘月伸出玉清剑,用剑尖接住它。
“‘镇’字?”
这枚字方正圆厚,横竖整齐,宛如一只盖子,充满了“镇压”的意味。
卢桁也走来看了看,品评道:“这‘镇’字有些年头了,不少于二百年。”
云乘月“咦”了一声:“您看得见了?”
“限于它。”卢桁指了指,失笑自嘲,“真没想到,老夫好歹也是洞真境后阶,现在居然一点用没有。”
聂七爷冷冷道:“我也没什么用。”
说着,他又递来一枚袖珍的玉质笔架,说:“这是收纳书文的器具。不是自己的书文,如果还有用,就能放进去。”
他虽没说价值,但只看玉质,就知道这笔架价格不菲。云乘月有点踌躇。
聂七眼里掠过一点笑意,却仍冷着脸:“当是报酬,补偿我出力太少。”
云乘月这才道谢接过。她很在意这个“镇”字,总觉得它会有用。
刚刚收起“镇”字,头顶却有伞撑开的声音,紧接着是个懒洋洋的人声。
“咦――这里怎么有个小姑娘,胳膊上绑一只兔子?莫非是传说中的兔子仙女?”
荧惑星官手持一柄伞,飘飘而下,面上带着他不变的懒散笑容。
“兔子仙女,想去通天观吗?”
第39章 奔赴
◎【修】◎
“兔子仙女, 想去通天观吗?”
虞寄风笑眯眯的,眼神却明亮锐利。他扛伞如扛刀,修长的身影立在街上, 如山岳不可撼动。
“你为什么知道源头在通天观?”他缓缓问道,“再是天才, 作为一个刚刚聚形境的修士,你不觉得自己会的有些太多了吗?”
云乘月冷冷地说:“那你作为司天监星官,享受万人敬重,出了事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赶到?你是不是心里有鬼?”
虞寄风有些惊讶地挑挑眉, 慢条斯理道:“现在是我在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