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双手,将她从雪地里抱起。
“云乘月?!”
他的声音难得这样惊慌。顶着“白泽”这具傀儡,他的面容非常陌生,只有眼神是熟悉的。云乘月盯他片刻,莫名笑出声。幻象消失了, 但是……真实出现在她眼前的人, 也不坏。不, 是很好。
“我没事, 只是休息一会儿。”
她费了一番唇舌,才让他相信她真的没有受伤,只是突发奇想才躺在地上看雪。
云乘月原本想隐瞒自己的身体状况,从前她还是大师姐的时候,就习惯这样做。大概照顾人的一方,都有点报喜不报忧的毛病。
但犹豫片刻,她还是选择了坦诚相告,也包括《云舟帖》的异常。
薛无晦渐渐冷静下来,但拧住不放的眉头还是说明了他的担忧。
“回去再说。”他简洁一句,扶她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其实云乘月觉得自己还能走,但是……
她轻轻靠上他的肩。需要的时候能有人依靠,感觉不坏。
“我们回家。”她说,刻意使用了这个字。很多年前,当老师还健康、能够从野外把她拎回去的时候,就常这样说。后来她负责照顾师弟师妹,成为了那个把他们从外边领回来的人,也经常说这句话。
他“嗯”了一声。
他说:“下一次……”
“什么?”
“……不要躺在雪地里。”
“我不会着凉。你忘了?我以前经常在雪地里睡觉。”
“身体不好的时候,还是不要这样做。”
“啊,有道理。”
“对了,薛无晦,我该告诉你一声,我给了双锦一块记录了真相的净化晶石。”
“什么?!万一她告密……!”
“不,我专门录的一块,不涉及我们任何布置,只说了那个人的意图和布局。播放之后晶石会自动毁损,不能修复。”
薛无晦才放下心,却还是有些不满:“她那样的庸碌之人……好,我知道了,你想做就做罢。”
“谢谢你。”
“何必言谢。”
“我知道,但……谢谢你。”
她用力搂住他的脖子,头靠在他肩上:“谢谢你陪在我身边。”
过了很久,他才说:“嗯。”
他们走进朝暮巷,回到小院。已经是晚上了,两侧院落里是人和动物的声音,间或有打孩子的吵闹声;灯火被墙阻隔,仍旧顽强地透出光亮,黯淡而温柔。雪小了一些。远处似有劈柴的声音。
雪落不进这间小院,只在外面招摇,仿佛有一层透明的罩子。
云乘月站在院子里,抬头去看星星。风雪彻底遮蔽了星光,天空一片灰黑。但她望着上空,神情异常专注。
薛无晦在一旁看着她。
“你说,”云乘月突发奇想,“那人会不会来抓我?”在今天这么大动静之后,那人会不会想把她扔进大牢,避免她再闹事?
薛无晦摇头:“如果他要抓你,一开始就会这么做。你身后毕竟站着王夫子。那人状况不佳,又接近关键时刻,轻易不会愿意鱼死网破。”
“我原本也是这样想,所以行事无所顾忌了一些,但……”
“但?”
云乘月若有所思:“今日斗法,我发现身体开始承受不住神魂释放的力量时,忽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那人之所以放任,也许是因为它也需要我找回原本的力量。”
院子里沉默了一会儿。
云乘月忽然扭头盯着薛无晦:“你早就想到了?”
薛无晦已经恢复成死灵的模样。他拧着眉、略抿着嘴唇,目光深邃复杂,好一会儿点点头。
“想到这一点并不难,你只是一叶障目。”他顿了顿,喉头滚动,“我本来想为你悄悄解决……”
他们对视片刻,云乘月终于明白过来,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难道你一直在为我……”
“嗯。”薛无晦移开目光。
云乘月确认了:他一直在悄悄给她输送力量。他们之间结下了帝后契约,这个契约最初是为了让薛无晦能使用一部分生机灵气,但反过来也可以――让死气进入云乘月体内。
可是,把死气转化为生机?除了新剑的“斩死为生”,还能如何做到……等等。
云乘月沉下脸:“出来。”
好一会儿,一柄缺了剑尖的剑的虚影,才慢吞吞浮现出来。这种缓慢的姿态,可以视为人类的忸忸怩怩。
“你们私下联手?”云乘月质问。
新剑不情不愿地回答:[也,也不算私下嘛……那时候你在昏迷。他说他愿意的。那,那不然你以为,自己身体为什么康复这么快?]
云乘月又去看薛无晦:“你知道用死气转化为生机有多不划算?一千分死气才能转化为一分生机,你,你……”
“朕不缺死气。”薛无晦冷冷道。
“但你也需要力量。”云乘月说,“死灵如果使用力量过头,也会虚弱,而虚弱的死灵容易被更强大的死灵当成食物盯上,你……”
“世上绝无比朕更强大的死灵。”薛无晦继续冷冷说道。
“不是这个问题。”云乘月有点生气,“我不希望你为了我牺牲自己,不希望你为了我让自己陷入危险。”
他盯着她,眼神变得奇怪。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说,“我也一样?”
她怔住。
空气静默下来。
她几次张口,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她神情软下来,说:“对不起,我应该先说谢谢……好,好,我知道,无需言谢。”
她看向新剑:“我现在还需要他的死气吗?”
[当然越多越好……不不,我是说,也可以收集情感来修复,这样更合适。]
新剑晃了晃。它也越来越像人了。
云乘月又看向薛无晦,诚恳道:“你看,不需要你牺牲,我也可以让自己好起来。而你保持充沛的力量,就意味着我们胜算更高,所以,别再悄悄牺牲自己了,好吗?”
他还是皱着眉。不论真实年龄多大,他看上去依然是青年模样,而且因为长发披散,那样子甚至有些孩子气。不过,他到底点点头,摆出成熟的模样。
“好,这样自然是最好的。”
他说着,走到房门前,推开门后回头看她:“你该休息了。”
云乘月下意识按住心口:“可是太清剑……”
“你现在应该先休息。”他语气坚决,“反正接下来的时间,我们都是等。你有什么想做的,大可以慢慢尝试。”
望着他的神情,云乘月决定不和他争论。何况她现在确实因虚弱而疲惫。
“好。”
她走进房间,简单用“水”字清理一番,又摆弄了一下床头放着的黑色绒毛兔子。兔子用红宝石的眼睛凝望着她,仿佛在幽怨地指责她太久没关注自己。她揉了揉它的兔子耳朵。
“那么,晚安。”她躺进被窝,冲屏风外的人影小幅挥挥手,“虽然你不需要睡觉,但假寐一番,也许有助于精神恢复。”
他坐在屏风外,拿出了一本书。“光”字的书文之影照亮房间,现在自动调节了亮度和角度,让光变得黯淡,并且只笼罩在他身上。他成了屏风上一张捧着书的剪影,安静秀气得像一幅画。
“我看看医书,接下来这段时间,我会多去医馆坐坐,总不能说几句话就漏了馅。”他的影子翻过一页,几缕长发微微地晃动。
“真的不需要睡一会儿?”云乘月翻身侧卧,眯眼盯着那个影子,“我总觉得,白天也做事、晚上也做事,一直这样下去,就算是死灵,精神上也会疲惫。一疲惫,就容易松懈――万一被人趁虚而入呢?”
“不会。”影子还是在看书,似乎非常专注,“睡吧,我守着你。”
云乘月静静地望着他,慢慢合上眼睛。
“好吧……晚安,薛无晦。”
“晚安,云乘月。”
……
这一天白天的时候,诸葛家。
诸葛夫人和老爷都是工部的官员,虽是小官,不必上朝,每日却忙忙碌碌。尤其前段时间工部尚书突然身死,工部一时混乱,两人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天没亮就走了。
诸葛聪今日得闲,在家睡了个懒觉才起来,还想着今天的早点是芝麻糖包子配豆浆,是妹妹爱吃的,于是与找妹妹一起吃早饭。
哪知道,丫鬟告诉他,说“小姐一大早就出门了”。
去哪里了?诸葛聪正疑惑时,陆莹就匆匆跑了回来。
她回来时脸色煞白,似乎被什么吓到了,一脸神思不定,看见他时才眼睛一亮,招手说:“哥哥,你来一下。”
连丫鬟都不要,关起房门来和他说悄悄话,第一句就是:“我刚从云乘月那儿回来。”
诸葛聪一听就严肃起来,连忙放下手里的芝麻糖包子:“是又出事了?”
陆莹摸出一个粉金色的圆晶石,往桌上一拍:“一起看……先别碰,你先发道心誓。”
见她神情严厉,诸葛聪更加严肃,仔仔细细发了绝不泄密的道心誓。
神识浸入。
诸葛聪一开始还在倒抽凉气,后面直接悄无声息。反倒是陆莹,一直沉默,比他沉稳不少。
“……哥哥,你怎么想?”看完后,陆莹将晶石收进锦囊,还加了好几道封锁的符文,密密麻麻的“锁”字将锦囊围得密不透风。
诸葛聪沉默着,消化了一会儿,才道:“我想家里独善其身,最好离开白玉京,但……”
“但很难。”陆莹接话道,“爹娘都是官员,没有确凿证据,他们不会离开京城。就算有证据,他们也很难舍下同僚、邻居和亲人。”
他们的父母都是尽职尽责的官员,又温和慈爱,素来乐善好施,和所有人都处得很好。又冠着“诸葛”这个姓氏,虽然不如本宗显贵,他们却都很注意维持世家的体面、品行。要诸葛聪说,他的父母可比许多人都更配得上“高洁”二字。
“哥哥,我们还是要试试。”陆莹果断道,“你向来能干,在家里说得上话,父母也肯听你劝,你还是要去劝他们试一试。晶石中记载的消息,我们不能瞒着他们。”
诸葛聪叹了口气:“是,你说得对。不过,我怕他们不肯发道心誓,又或者看了内容后,觉得这是造谣,宁肯违背道心誓,也要将消息往上禀告,那不就害了云道友?”
“说到这个……”
陆莹露出奇怪的表情:“我遇到了一个人,他说他也许能帮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