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乘月抬起手,感觉到一股奇妙的力量将自己和剑联系在一起;不像主从,更像平等的同伴。
新剑指引着她,在半空写下四个字。
――斩……
书写的速度异常缓慢, 从第一笔开始, 她就感觉到吃力, 仿佛化开的不是空气, 而是山岳。
越到后面,剑越沉重。
云乘月感到体内灵力极速流失,刚刚才清爽的身体又被冷汗浸湿。新剑简直像是要抽干她的力量。
要放弃吗?
不,再坚持看看。
不知过了多久,到她的神识都有些恍惚时,书写终于结束。
那是四个字:斩死还生。
斩死还生?
才看清,它们就倏然化为滴滴水珠似的东西,往她脸上扑来。她没躲。
片刻后,她明白了这几个字的意思。这竟然是新剑自行孕育出的书文,还是一句四字书文,大意是能够斩除死气,并将死气转化为生机。
斩除死气,这能力虽然不多见,却也不算少。她的玉清剑号称幽冥之剑,就是其中佼佼者。而太清剑号称生死之剑,更是可以抽取其他生物的生命力,来供养将死之人。
可转化生机?转化?她从没听说过这种能力。
难道还能起死回生了?
那如果用在薛无晦身上,用在乐陶和申屠侑……
她只激动了短短一会儿,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理论上,“斩死还生”这句书文的确可以转化生死,却存在一个比例,大约是1000:1。
而以薛无晦身上的死气总量,假如真的将之转化,大概能……云乘月估算了好几遍。大概能给他一年的寿命。
与此同时,她这个操作者必须贡献出所有力量,很可能会当场死亡。
云乘月不怕死。在她心中,自己和薛无晦一样,早就死过一回。但她也不想死,因为她还有很多人想要继续相处。
那种“拿我的命换你活着”的桥段,她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很迷恋,现在还是算了吧。她要真的这么做,被救的人只会痛苦一年,然后跟着死掉。
那这么说来,这书文岂不是很鸡肋?云乘月看了一眼新剑。这暂时只有剑柄的新剑,懒洋洋地躺在她手里,仿佛在晒太阳,有种炫耀之后的满足感。
云乘月又思考了一会儿。
如果转化死气得不偿失,那转化类死气呢?比例大概是……1:1?那如果用在那些半死灵身上,就能把他们变回完整的活人?
并且,一旦“斩死还生”使用成功,她消耗出去的力量会按照增加的生机之力,同比返还。
她豁然开朗。对了,这才是这书文的用法,是用来挽回半死灵的。而且,通过转化类死气的方法,她也就能减少太清令的力量来源,间接削弱背后的庄梦柳。
“厉害。”她对新剑说。
新剑扭了扭,更加得意。
她从没见过这么人性化的剑。这还只是一个剑柄,等它真正成型,恐怕即刻就能诞生剑灵。曾经的太清剑或许也有这份资质,可惜……是她不好,是她借出了太清剑。
云乘月揉了揉太阳穴。她这次消化了更多太清令的力量,也找回了更多记忆,包括曾经的知识。果然,还是这样描述清晰。
――乘月,你家乡的知识真是严谨准确,叫人学着很愉快啊!
她仿佛又听见了老师爽朗的声音。明明不久前才相见,可那已经是一千年前的人和事了。
她沉默地放下往事,只从怀里摸出一只锦囊。锦囊中装有三只护身蝉,金、银、铜各一只,是她从三清阁买来的。
现在就试试这“斩死还生”吧。
锦囊打开,三只栩栩如生的金蝉落在半空,触须微动,前翅张开。它们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薄薄的翅膀轻微而快速地震动着,发出聒噪的声音。
但这声音没能传出去。
因为生机书文的光芒已经笼罩下来。那乳白色的、欢欣轻盈的光芒,宛如世界上最密不透风的罩子,将蝉鸣之声牢牢隔绝。
“果然有联系。”
云乘月捉住新剑剑柄,往前一刺。她动作极其随意,仿佛一个根本不懂剑的人胡乱递出剑光。
新剑触碰到生机之光。
生机之光波动、震颤,好似一汪乳白的墨汁,渐渐被引导成为一个大字――生。
这枚“生”字兼具生机书文和新剑的特点,飘逸之外又有锋锐之意,边缘却又模糊,进而从模糊中衍生出更多可能。
简直像生机书文和新剑的后代……云乘月有了这个微妙的想法。
新的“生”字从一枚又分为三枚,各自没入金蝉。三只金蝉停止了尖鸣,金黄的躯体表面流转过一道灵光。一瞬间,它们看上去宛如活了过来,但接着却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但云乘月知道,这三枚金蝉已经变成了新剑的分身,也拥有了一点点“斩死还生”的能力。只要碰到的半死灵不是特别厉害,就能将之转化。
或者,这个过程可以称为“净化”。
如果能将三清阁发出去的所有护身蝉都变成新剑的分身……不,是将所有庄梦柳控制的“护身符”都变成新剑分身,是不是就能斩断他的力量来源?
理论上可以,但考虑到蝉的数量、分布,还有她本人的力量,这个方案可行性太低。得想个办法,将“斩死还生”最大化利用起来。
而现在……
她抬起头,注视着天空。现在是明亮的白昼,看不见群星,但她仍然注视着那片星空,注视着那片岁星网。
在她眼底,一列列文字飞速流转。如果放大万倍,能看见那全是“生死”二字。
死生亦大矣。
生和死,本就是天生道文。凌驾于一切书文之上,也是万事万物的来处和归处。
云乘月拥有生的力量,现在借助新剑,再有和薛无晦之间的契约,她也拥有了一部分死的力量。
当生死在她眼底重叠,她就看见了。幻象在她面前展开。
她看见了隐藏在昼光背后的群星,看见它们垂落星光……不,那真的是“垂落”吗?
那些力量分明是从大地升腾而起,迢迢往群星而去。那是无限的生机。群星在沉默中接收着这些生机,不断,不断。
――能斩断吗?
她心底自然而然升起了这个念头,并付诸行动。然而只有剑柄的新剑,挥不出能撼动天地的剑招。
天地交而通,这大阵刚好契合天地法则,不能轻易撼动。
云乘月面无表情。没记错的话,这个大阵的基础理论还是她负责的。岁星网本来就是她和薛无晦一起修建的防御工事。
这算自己坑自己了?
世界在她眼前旋转。她不光看见了天空,也看见了辽阔的大地。她看见对面挤挤挨挨闪烁的光点,有的地方密集,有的地方稀疏;那是无数的生命。
其中更闪烁一些的,是修士。修为越强,光越亮。
大地上,还有几百道光柱格外显眼。和个体生命相比,它们亮得像灯塔,其中又以白玉京的光最为明亮。那是星祠。
又有无数的红点,如无数暗中窥视的小小眼睛,散落在□□里。那是……那就是“护身符”。
生命流向这些红色的眼睛,形成一个个微小的漩涡。被漩涡接收的生命力不再奔向群星,而是向白玉京汇聚,最终流向天山。
天山。皇宫。庄梦柳。
她继续看。目光穿透一道道宫门,穿过黑暗的长廊,穿过迷离的幻境;最终,她看见了一个人。那人坐在位置上。
看过去的刹那,那原本垂着头的人,忽然抬起了头。他睁开眼,目光射来!
――[你在查宋幼薇的真相?]
……什么?庄梦柳不知道她的身份?不,不可能,有生机书文在,他猜也该猜到了。
电光火石间,云乘月反应过来:庄梦柳不知道她吞噬太清令、恢复记忆。他以为她还是什么都不记得,只是在追查宋幼薇的事!
也许能利用一下……
云乘月切断了连接。
她眼底列列书文消失,眼前无数幻象也消失。她灵力几乎用尽,身上全是汗,连新剑的存在都维持不住,只能让它回去《云舟帖》。
她弯下腰,两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汗水滴在土地里,打湿了半枯的冬草。
她看见了。
那个人的脸确实是庄梦柳。
她也看见了整个世界的生命流转方式,也明白了庄梦柳三番两次要她当执笔人的原因。想通这点之后,她也暂时能放心卢桁的事,因为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庄梦柳不会动卢桁。
甚至,她都不着急宋幼薇的事了。她为什么要遵循这个王朝的规则去一步步探案?如果她赢了,什么阴谋都藏不住;如果她输了,也没资格谈更多。
不过,既然庄梦柳以为她只是在追查旧案,那正好以此为掩护,好让她多改造一些护身符。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能改造多少,很大可能只是杯水车薪。不过,能改多少是多少吧。
“生死”又隐隐在她眼底闪光。云乘月没有发觉,她的气质发生了改变;从前她是纯然的生机,如春柳柔和,尽是天真烂漫,乃至娇艳可爱。
而现在,她拥有了某种冷酷的东西。死亡本就冷酷。她自然而然地放下了某些天真的想法,开始抓住力量的核心――背水一战,你死我活。
不,千年之前,在战争结束之后,她原本就是这样。
岁星之宴,祭天大典。她等着那一天。
而现在……
她望着自己的双手,并慢慢握拳。缓慢的手指舒张,如同握住了某种强大的力量。
是时候进入白玉京星祠一探了。
――咚咚!
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是惊雷,也像鬼嚎,打破了她的思绪。云乘月倏然抬眼。
她猛地站直了身体,掏出元灵丹就往嘴里塞去。接着她定了定神,才去开门。
“客人……姐姐!云,云姑娘!”
敲门的竟然是徐冰花,那个卖锅盔的小姑娘。她衣着单薄,脖子上赫然有几个紫红色的指引。她哑着声音,一脸惊恐。
“您说过,说过如果阿娘出什么事,我可以来找您……!”
她有些语无伦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