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有一番反抗的。
那汉子虽然也长得精壮,看样子也有些武艺,却不如真正的修士远矣。
他被打得很惨,嘴里却不肯求饶,只说:“你们打杀了我也就算了!但不能够迁怒旁人!”
那两个门客嘲笑:“说什么梦话!便是因为你,我们鹤山君受了辱,更要将你整个村子屠戮殆尽,才能解气!”
云乘月终于没忍住,拔剑上前。
当时她一个人在县城里,本该规规矩矩地等着老师和韩夫子回来,不该惹事。
可是实在是忍不住啊。
见不到也就算了,这样的事就在眼前,她又修行出了几分本事,怎么能忍住不用?
她杀了那两个门客,把昏过去的汉子提溜回去又救治一番。这时候,她杀人已经不会心里怦怦地跳了。
那天晚上,她跪坐在老师面前,温顺地等着责骂。可老师不仅没有骂她,反而表扬了她,说:“这才是君子所为!”
等那汉子清醒过来,知道了前因后果,当场纳头便拜,欢欢喜喜,说是早就听闻孟夫子和韩夫子的名声,想要拜入门下。
云乘月很奇怪,问:“你不要你的田了吗?”
那汉子苦笑摇头,说早就知道被占了的田地是要不回来的,他之所以冲上去,只是觉得不能这样温顺地任人宰割,总要叫那些人知道,短褐布衣也有血性,不是能随意欺辱的。
她又问:“那你的村子呢?万一连累他们?”
那汉子一笑,老实的脸上露出几分狡猾:“小人根本没有村子,是一个人在荒地种田的!”
这性格很对韩夫子的胃口,老师也喜欢,就收下了他,还给他改了名字。他原来叫王黑,改了个名字,叫王道恒。
这就是云乘月的王师弟。
他是个好人,很有修行的天赋,也很有读书的天赋,学了琴后,琴也弹得好。他主动接过了驾车的工作,后来还学会了修马车,又学会了制作马车。韩夫子很喜欢他,几次夸他说他是自己的传人。
随着老师的车架在大路上不停行走,他们的队伍也在不断扩大。
鼎盛时期,他们队伍有五百余人。又经历了几次战乱,他们的队伍就缩减到了三十来人。有些人是死了,有些人是被这世道吓着了,隐居山林。还有些人修为精进后选择了背叛,去给贵族和神鬼当了走狗。
对于叛徒,云乘月相当生气,打算孤身过去刺杀他们。她修行速度快,一年能有别人十年的成果,现在不过二十岁,却已经是第四境的修士,杀那些小鱼小虾真是易如反掌。
可老师阻止她,说:“他们固然不是君子,却也只是被吓破了胆的寻常人罢了。不必刻意寻仇。”
她觉得很不可思议,吃惊地问:“老师,难道您一点都不怨恨他们,一点都不想追究他们吗?”
老师大笑,说:“自然该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当然要以直报怨。将来战场相见,绝不能留情!可是乘月,杀戮只是一种手段,不要让它蒙蔽了你体谅他人的心,更不能忘记作为寻常人的软弱,尤其是在你越走越高,越来越远离常人的时候。”
老师说的那话似乎很有深意,不过当时她并不太明白。
她只知道,老师是个很好的、很厉害的人,她教会了她很多。
她是如此尊敬、崇拜、喜爱着老师,如此依恋着她。也因此,当后来老师被神鬼重伤,几乎殒命时,她非常自责,觉得自己白白担了一个什么天生飞仙的称号,白白被老师寄予了这样高的期望,却没能够保护好老师。
伤了老师的是非常厉害的神鬼,而那神鬼已经被老师拼命杀了。她不能向它复仇,就暗下决心,要完成老师的愿望,把神鬼全部赶走。
那次受伤之后,老师的身体迅速衰落下来。她原本是生机充盈的修士,外表只在三十岁左右。可那以后的短短两年,她就变得好似五六十岁的老人。
可不变的是她温柔坚定的眼神,和爽朗的笑容。
她还是那样,用干燥温暖的手掌抚摸她的脸颊,轻声说:“不要自责,乘月。从来只有老师保护学生的,哪有要学生保护老师的道理?我们之所以要拼命挽救这个世道,就是希望让你们活在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一个能够挺胸抬头、毫无畏惧地行走在大路上的世界。”
“如果我不在了……”
老师看向远方。
她看向的是西方的方向,那里有太苍山。他们在中原节节败退,再没有一个国家肯听一听他们的主张。
现在,他们要前往太苍山去,建立他们一直想要建立的书院,好好地教书育人。这是老师为她描述的未来。
而那时候,老师就是看着太苍山的方向,微笑着说:“如果我不在了,乘月,你就要成为新的我。”
“你要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要让未来的人们不再惨遭屠戮,不再担惊受怕,不再被迫卖儿鬻女,不再被迫易子相食。”
这话说得简直像遗言。或许也真的是遗言。
云乘月忍着眼泪,拼命摇头。
“我……我只想和老师一起去到那样的未来!”
老师也并不勉强,她就那么微微笑着,一下下抚摸着她的脸颊。
路上遇到过袭击。老师受伤后,这样的袭击变得很多。韩夫子只是第六境的修士,也不太擅长战斗,于是重担来到了云乘月和王师弟头上。他们都很拼命。
某次战斗结束,她回去之后才发现头
上的梅花簪被削断,只剩半截。她很懊恼,舍不得扔,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老师说再给她雕一个,但她不敢让老师劳费心力,就拒绝了。
“等老师好了,我要老师给我雕十支簪子!”
她信誓旦旦。
老师还是笑,笑出了慈祥的皱纹。老师真的会好吗?她不期然想到了这一点,鼻子发酸,晚上蒙着衣服里哭了好久。
后来他们到了太苍山,在太苍山脚下建立起了几间屋子。西方荒凉寒冷,但他们找到的这个地方却难得温暖,还处处长着漂亮的花树,紫叶李、桃花之类,一到春天就漫漫地开花。
还有一眼温泉,很适合老师修养身体。这地方是韩夫子几番搜寻才找到的。
建好书院之后,夫子经常带着王师弟外出,说是四处寻访名医,想要求得一个能治愈妻子的药方。
老师卧病在床,夫子和王师弟常年在外奔波。就这样,云乘月担任起了照顾老师和教学的任务。这个时候,只有王师弟是很早之前就跟着他们的,其余的人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不剩人了。
岁月推移,自然而然,书院迎来了新的学生。他们收了本地大家族庄家的两个孩子,庄梦柳和庄锦年――虽然后者是捡回来的,但庄家很乐意她带走这个累赘――换来了几亩不错的地。
收下了猎户的顽皮孩子毛必行――这名字当然也是改的,他原来叫毛蛋――于是他们每个月都能收到一些野味,还能得到猎户的指点,方便自己去打猎。
收了个父母双亡的孤女,便是高文蕴。她是个孤女,乖巧聪明,最大的爱好是听故事。
还有一些别的孩子,相比起来没那么出众,有些还挺顽劣,但能坚持读下来的,都是好孩子。
最后就是薛无晦。王师弟从外头带来的他,说他有个了不得的出身。后来云乘月也就知道,这所谓的出身,是指薛无晦其实是个皇子,他背后的国家虽然说不上最强大,却有兵指天下的势头。
不过,虽然出生这样显赫,薛无晦却和皇位没什么关系。他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去别的国家当质子,一直被人欺负,后来又流浪,过得和个普通孩子没什么两样。他吃了很多苦,侥幸才没死,被王师弟捡了回来。
云乘月也就不当他是个皇子,只平常地对待他,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老爱跟在她身后问东问西,有时候又很沉默,有时候又忽然咧嘴一笑,笑出几分爽朗。
然后……
她忽然不记得刚刚的想法了。明明刚才还在想。
因为她睁开了眼睛。她醒了。
刚才的是梦……吗?
她环顾四周。
这是她的房间。太苍山脚下的小小屋舍。对了,前天老师发了一场烧,她照顾了一整晚,又督促老师好好吃药、吃饭,等老师烧退了,她才回房睡觉。
她坐起身,打着呵欠,揉着眼睛去看窗外。她没关窗,所以一眼就能看见外面的紫叶李,正是开花的季节。
她又伸了个懒腰,抬起头。入目是缀着着鲜花的蓝天。
但这蓝色已经失去了轻盈澄澈,变得深沉浓郁,还有些混浊;这是靠近傍晚的蓝天。
原来她已经睡了一整天。可真够久的。
紫叶李的花枝横在蓝天上,纤细可爱的粉花和红叶将蓝天变成了一块块补丁。
她刚刚梦见了什么?和老师有关,和夫子有关。这个她记得。其他的……不记得了。梦境消逝就是这样迅捷。
云乘月发着呆。她总觉得自己是要做什么的,仔细想去又想不起来。
直到有人轻声叫她。
“大师姐,大师姐……你醒了么?”
那人擎着一盏烛台走来他窗边。他背对春夜,脸庞被烛火映亮,是一张优雅如春风、晶莹如白玉的少年的面容。
“大师姐,我有事找你。”
正是庄梦柳。
第184章 第二段回忆(2)
◎暗暗动摇◎
才一照面, 少年面色忽然微红,忙不迭地转身过去。
“大师姐先……先穿好衣服吧。”
“梦柳。”
她的声音还有些迷糊。睡糊涂了吗?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少年的庄梦柳看上去才有些陌生。
她低头看看自己。她其实和衣而眠, 顶多领口有些乱罢了,也不知道梦柳在羞涩什么。
她下了床, 随意捋了捋头发、整了整领口,就走出房间。
“找我是有什么事?是课业有什么问题么?”她顿了顿,情不自禁面露忧色,“还是, 还是老师……”
庄梦柳回过身, 忙忙摆手:“不是的,孟夫子无事, 精神好了许多,今日还在村中散了步,是韩夫子陪着的。”
那就好。
她松了口气。
少年也微笑起来, 眼眸明亮如星。
“大师姐, 我听说,老师曾送了大师姐一支梅花簪,大师姐很珍爱,后来那簪子却坏了……”
梅花簪?她忽然想起来,她刚才的梦里也有这支梅花簪。一分愁绪被牵动,她不觉叹了口气,充满惋惜:“是坏了,整个簪头被削去, 成了个没花的梅花簪了。”
“大师姐……
庄梦柳今天怎么吞吞吐吐的?
她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思忖着:是不是最近课业太难了些?梦柳是个有天赋的孩子, 虽然有些骄傲, 却乖巧努力,她不知不觉就给他增加了不少难度。
正想着,那少年却捧出一只扁长的木匣。打开来,里面躺着一只簪身漆黑,簪头却粉红,还雕刻了一朵桃花的簪子。花蕊呈现银白色,又坠了几粒朱砂红的珠子,当作流苏。
正和老师送她的一模一样。
是新的?不,仔细看去,簪身身上还有一些焦黑的痕迹,那是法术留下来的损伤。这就是以前那一只簪子,只是新做了钗头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