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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起了雷,很快落了雨。
胡家的人们欢声笑语时,没有一个人想起,在“阿韶的丁老师”之前,府里还曾有一个赖文珺。他们甚至不记得他的名字,倒是隐约记得他有个“赖疙瘩”的诨名。
丁家母女倒是很记得这个仇人,可现在她们也沉浸在扬眉吐气的喜悦中,无瑕去想赖疙瘩的去向。
云乘月白天看了丁舒锦的书文,有所触动,夜里调息打坐,试图将那一丝触动巩固下来,更是不去在意那卑鄙之人。
在所有的不在意里,雨水开始洗涮这座城市。阴郁的夜晚,人们都比平时睡得更早,连身披雨衣出来巡逻的官兵们都偷懒不想多走,只敷衍地在街口来回几步。
看守城门的人也心不在焉。
没人注意到,一个沉默的影子悄悄溜了出城。他一路往西,来到了郊外的罗城星祠。
罗城星祠很小,静静地立在雨中。好在里面灯光尚在。
“张大人,张大人!”
赖疙瘩急急地拍着门。
他等了很久,才等来门开。张星官出现在他面前,撑着一把伞,面无表情。他衣着整齐,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不像急着起床来开门的,那是为什么花了这么久才来?赖疙瘩心里闪过这个疑问,但他没问,因为他早就习惯了被这些大人物怠慢。
“张大人,您可要帮帮我啊!”
赖疙瘩“噗通”跪倒在地,牵着张星官的衣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完了今天发生的事。他自幼讨生活,早就习惯无数次把脸皮揉碎在膝盖下。
张星官俯视着他:“我为什么要帮你?”
赖疙瘩早有准备,哭得更加可怜:“大人,大人!那两个女修打了我的脸不重要,可我的书文是您教导的,那个云大猫满嘴胡言,实在是看不起您的教诲啊!”
赖疙瘩的书文本事,竟然是张星官教的。如果罗城的县令顾大人知道这一点,一定大为诧异,因为从没有人听说过,张星官也从没对赖疙瘩表示过青睐。显然,这位星官并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和赖疙瘩的联系。
“看不起我的教诲?”张星官摇了摇头,不以为然,“你自己本事不济,怪不得别人。”
赖疙瘩哭丧着脸:“是,是小人没本事,丢了大人的脸!可大人,那丁舒锦明明是个黄口小儿,怎么就突然有了那样厉害的书文,还有那云大猫,也是来历诡异!大人再教教小人,小人一定为您挣回脸面!”
“嗯,听你的描述,那枚‘笃’字确实不同寻常,那云大猫可能真有些来历……”
张星官那木然的面容,忽然露出一丝微笑。他伸出手,轻轻抚上赖疙瘩的头顶。
“我正好需要一样趁手的……人。”他语气轻柔,“赖文珺,你是否愿意替我去办一件事?”
赖疙瘩大喜过望:“愿意,小人愿意!”能被利用是最让他安心的,这证明他还有机会。
张星官更加微笑起来。他摊开手,露出掌心一样东西。那东西薄薄的,边缘锋利,一半像是石头,另一半却是微红的反光材质。
赖疙瘩分辨了半天,才认出那或许是一枚鳞片。可鳞片怎么这样古怪?什么生物才会有这种鳞片啊?
“吃了它。”
张星官的语气不容置疑。
赖疙瘩愣了一下。他盯着那鳞片,本能地感觉到了一种反感。
可他咬了一下牙,什么都没说,伸手接过鳞片,一下抛进了嘴里。
当即,他身体一震,表情变得僵硬,眼神也开始发直。他晃了晃,头顶有一缕白色烟雾升起。
张星官眉头一皱,伸手就把那“烟雾”拍了回去:“真是不中用,现在可不能让你魂魄飞出。”
赖疙瘩木然地望着他,又木然地站起来,木然地转过身。
“去吧。”
赖疙瘩僵硬地朝来时路走去。他越走,僵硬就越少;不久后,他完全又是一个正常人的姿态行走。他走得极快,最后根本是一道残影。
夜雨之中,张星官撑着伞,久久凝望着那鬼魅般的残影。
“神鬼之力,果真让人惊怖啊……”
他的声音淹没在雨中。
风雨摇动,将星祠的木门推得“吱呀”直响。当又一阵惊雷闪过,星祠中灯火忽然熄灭,院门处也空无一人。
唯有那扇木门还在来回摆动,像一颗癫狂的头颅。
第149章 同门(9)
◎蔓延◎
难得晴朗了两天, 乌云消散,阳光万里,午时的太阳毒辣得刺痛皮肤。
可罗城的人们太久没见到太阳, 现在真是高兴极了。种田的人依旧发愁,因为他们整整错过了一个耕种季节。不过日子总要过的, 只希望接下来天公能作美。
县令大人也很激动。这段时间他可是愁坏了,更急的是,这两天张星官还不知道去哪儿了,他连个诉苦和商量的人都没有。现在想想, 说不定张星官是悄悄去解决问题了呢?之后兴许能和张星官商量商量, 将这功劳分他一些,他顾大人今年的考评就稳了。
城北的小院里, 丁家更是喜气洋洋。丁双鱼固执地相信,这是上苍也为了她的阿锦高兴,才带来晴天为阿锦祝贺。
丁舒锦则已经去了胡府。胡大小姐动作真是快, 拜师礼就定在这一天, 从今天开始,丁舒锦会在胡府西厢住下。胡府给了一个很高的酬劳,还承诺之后举荐她去读州学,并资助费用。
云乘月也为了丁舒锦而高兴,不过很快,这份高兴就转化为了无奈。
因为丁双鱼实在太高兴,一直拉着她说个不停,忽而夸奖丁舒锦有出息、有孝心, 忽而追忆丁舒锦的童年趣事, 忽而为了过去的苦难而抹泪, 忽而畅想未来, 忽而又忧心起未来种种可能的风险……
作为城北小院目前唯二的成员之一,云乘月不得不担任这个聆听的角色。
她在小院中摆了茶水和点心,听丁双鱼说话,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书。如果丁双鱼太激动,她就给她倒茶水,还会拍拍她的手,温声安慰她。
她情绪这么稳定,也感染到了丁双鱼。渐渐地,女人的情绪平缓下来,再一回想,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大猫,真亏了有你能听我说话。”
“应该的嘛。”
“我太啰嗦了,很烦吧?”
“还好。晒太阳喝茶就该闲聊,我倒是放松不好。”
“那就好。”
丁双鱼看了她一会儿,笑了:“大猫,你真是个好孩子。”
其实到现在,丁双鱼也知道自家这个伙计不同寻常,也知道优秀的闺女很崇拜这位云前辈。而她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实在应该对人家更敬重些。
可她们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却一起经历了不少。丁双鱼觉得大猫很亲切,就好像自家的一个孩子。而且她觉得大猫也愿意让她这么叫,所以她一直没有改变称呼。
大猫抬起头,冲她一笑。她容貌并不美,可人那么聪明能干,气质温文尔雅,性格又沉稳平和,看久了就会觉得她其实也很好看。最开始认识的时候,她身上还有种淡淡的冷气,好似独立于人群之外,可现在她的眼神有温度多了,也就愈加亲切可爱。
丁双鱼真是喜欢这孩子。而她表达喜爱的方式,就是情不自禁地唠唠叨叨许多话。
“大猫,你还记得我说过,海星想回来吧?现在那可恨的赖疙瘩也解决了,阿锦还得了胡府照看,我也能重新开店,把海星找回来吧?”
云乘月有点惊讶:“老板娘,您还想自己开店?我以为您辛苦了大半生,现在可以休息了。”
“闲不下来啊。而且我喜欢做吃的,也喜欢和客人打交道。”丁双鱼感慨道,“我想盘一间地段更好的店,不让自己游手好闲,以后还能给阿锦留个产业。总不能全都靠着我的阿锦哪。”
“噢……”
云乘月明白了这当母亲的心思。她怔了一会儿,不觉有点羡慕:“如果我的娘亲在世……不知道会不会也这么疼我。”
丁双鱼当场愣住,半晌才轻轻“啊”了一声:“大猫,原来你的阿娘已经……对不起对不起。”
云乘月失笑:“老板娘道什么歉。我娘亲去世很早,我其实不记得她是什么样的人,也就没那么伤心。”
她本意是安慰丁双鱼,没想到对方的目光更怜爱了。
老板娘将手边的西瓜推给她:“大猫,吃瓜。”
云乘月没有推辞,开始啃瓜。
丁双鱼笑了。
“大猫。”
“嗯?”
“这还是你第一次说到自己的事。”
“啊……是么?”
云乘月一愣。
丁双鱼很肯定地点头:“是啊,你原来什么关于自己的事都不讲。有时候我还想,这孩子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呢,这么能干又善良,总不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云乘月笑了:“我又不是孙悟空。”
“孙悟空是什么?”
“那是一个以前我听过的故事。很长,讲一只很厉害的猴子修仙成道,因为太过任性而被佛祖镇压,吃了不少苦,最终皈依佛祖,不再任性的故事。”
丁双鱼想了一会儿:“那那只猴子再也不能任性了吗?”
“是啊。”
“那真是有点可怜。”丁双鱼摇头,语气相当肯定,“如果猴子有母亲,他的母亲肯定很心疼。”
“嗯,应该是这么一回事。”
丁双鱼望向她:“所以啊,大猫,你有时候如果想任性,就任性好了。总是当一个好孩子、乖孩子,像我们阿锦那样,太辛苦了。我现在都后悔把她教得那么懂事。女孩子应该自强,可也应该被允许软弱崩溃,我也是最近才明白这道理的。”
云乘月默默地吃完了手里的西瓜。
“好……如果有需要,我会任性。”
丁双鱼打趣:“如果有一个人能让你任性,那也很好。”
不知怎么地,薛无晦的模样在她心中一闪而逝。云乘月抿了抿嘴唇,不觉一笑。
“嗯,我明白的。”
她站起身:“老板娘,那我出门了。您需要我帮忙带些什么吗?”
“我没什么东西要带的,不过,如果你看见什么想吃的,就买回来,我给你做。”
“好。”
云乘月离开城北小院,一路往海边走去。她原本觉得,这段时间自己成长了不少,心境桎梏有所松动,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就可以突破。可直到丁家的危机解决,她也还是差一点。究竟是差了什么?她不大清楚。也许出门多看看能有帮助。
另外,这几天庄夜一直没有消息。她时不时想起那天夜里看见的漆黑海域,总有点心神不宁。趁现在天气好,她不如去观察观察。
她离开后,丁双鱼又在院子里坐了会儿,不过一个人终究无聊,她就进了厨房,开始琢磨要不要做一些新鲜菜品。阿锦拿回来了一些钱,大猫也拿回来一些钱,现在她时间和钱包都宽裕,能够瞎琢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