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行了。”皇帝摆手道,“你就说,你想如何?”
太子立即道:“杀了卢桁!”
皇帝几乎气笑。
杀了卢桁?他怎么不说杀了明光书院的王道恒?再简单一些,所有意趣之道的修士全杀了吧!大道之争可真是简单的事,治国也真是简单――杀就够了!
皇帝砸了个杯子出去,正中太子头顶。
“卢桁是老臣,还当过太子太傅,同你有师生之谊。他哪怕是犯了刑律,你也要跪着为他求情,这才有个太子的样子――你懂不懂?修士求道,朝廷却要施仁!”
嘶哑怪异的声音在宫殿中回荡。
太子不敢躲,更不敢还嘴,只能唯唯称是。
皇帝稍微气顺了点。气过了,笑过了,他就觉得有些疲惫。他耳中还能听见自己怒吼的回音,还是那么怪异。那是旧伤的证明,是多年来难以愈合的证据……
他闭上眼,把玩虎符的速度变得更快。
“卢桁耿直忠心,桃李满天下,在百官中很有威望。这样一个老臣,最好拿来敬着,而不是喊打喊杀,去寒了别人的心。”不然你一个人治国,当个光杆将军?光是那本厚厚的律法,你小子都背不下来!
皇帝腹诽。
但他尽量耐下心来:“卢桁不用管。你如果一定要掺和这事,不如多去庄家走动走动。”
太子有些疑惑,又有些心虚:“庄家?”
明知故问。皇帝摇头,语气严厉了一些:“当年朕订下你和庄大小姐的婚约,但后来你怎么回事?既然庄家已经认了后来的女儿,你自然该迎娶她,而不是到现在还对前头那冒牌货念念不忘,还跑去修什么佛!”
听到这里,太子沉默片刻,竟然抬起了头。他眉眼几动,显出一点倔强。
“皇兄,您分明知道。”他换回了更加亲近的称呼,那丝倔强也更明显,“幼薇才更像……那个人。”
皇帝面无表情。
“我管她像谁,血脉才是唯一的标准。”他冰冷地说,“庄家也算和朕血脉相连,朕曾经承诺过,会补偿庄家。一个太子妃、未来的皇后,就是正好。可是太子,你食言了,也就让朕食言了!”
皇帝与庄家的血脉相连……
可皇帝并不姓庄。
如果有旁人听见这消息,必定大惊失色,并衍生出无穷的猜想和阴谋论。
可太子听见了,却并不吃惊。显然,他早就知道这件事。
他只是沉默着,保持着那一丝倔强。恰如当年。
皇帝盯他片刻,自己闭了闭眼。
“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太子,听着,今天开始,朕要你去和庄家多走动。庄家是法度一道的股肱,你既然要当未来新君,就要得人支持,而不是当什么独行客!”
“……新君?”
太子却一愣:“皇兄?”
皇帝挥挥手。
“朕的时间不多了。”
他的时间不多了。正是因此,明年的岁星之宴才如此重要。也是因此,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后悔,后悔没有多教导太子一些,以至于现在看来,竟要落得国朝后继无人的下场。
太子还是一脸茫然。他好像从没想过“皇帝可能不在”的可能性,一时都吓懵了,愣愣做不出反应。
看着他那个样子,皇帝就觉得腻味。他不愿再多说,大袖一拂,就将太子赶出了云雾障。这点实力他还是有的。
不过……
重新闭目前,他分出一缕神思,出了一会儿神。
刚才太子说,庄幼薇……不,宋幼薇很像那个人。其实他曾经也这样觉得。所以在一众候选人里,才点了她做太子妃。可上回在明光书院见了那个女修,那个云乘月,他却又觉得,这个宋幼薇之女,才真的像那个人。
也许这都是错觉。修士活得太久、修道太久,往往就会陷入不可知的迷障。
毕竟……
那个人的名字,同样早已消失在历史的暗影中,所有人都不再记得。连王道恒也是。
连他也是。
……
千里之外的明光书院。
乐陶通过帝陵,冒出了头。
“陛下。”
她屈膝行礼,并很快被免礼。
陛下问:“乐卿,情况如何?”
乐陶回答:“大梁对死灵严防死守,不过臣还是在山野捡了几个孤魂野鬼回来,也初步唤醒了他们的神智。”
薛无晦颔首:“那就扔去岁星星祠,里头的前辈们会教导他们。”
教导……折腾还差不多。乐陶心想,有点幸灾乐祸,也很愉快。折腾新兵总是让人开心,很多战友的情谊也就是在这时候开始的。真没想到,她死了这么多年,还能有再体会的这一天。
说完了正事,乐陶就开始东看看、西看看。
薛无晦冷道:“看什么?申屠在北境带孩子,也还没回来。”
带孩子?陛下居然会用这样的说法。一定是被乘月带坏的。乐陶憋笑。
“臣找皇后殿下。”女将军说,故作严肃,“这次的行动,臣还没向皇后殿下禀报。”
薛无晦沉默片刻,淡淡道:“她离开了。”
乐陶一愣,大惊:“啊?难道说陛下又成了……”孤家寡人?
还好,女将军聪明地把那句不敬之语咽了下去。
陛下瞥她一眼,眼神还是冷冷,语气也还是淡淡:“她去做她自己的事,求她自己的道。无需用杂事打扰她。”
好似无动于衷。
乐陶再一愣,眼中那点轻松愉快消失了。她迟疑半晌,重新屈膝,恭恭敬敬地说:“可是陛下,臣还是以为,既然陛下答应过皇后殿下不再隐瞒,就该言出必行。”
“哦?这是指责朕失言了?”
女将军微微一抖。但她坚持住了。
“臣不敢。但……臣也不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她低着头,一鼓作气,“臣一直明白,陛下宅心仁厚,总是默默为臣等做打算,可是,皇后与陛下夫妻一体,她不是臣这样死后还需要陛下庇护的无能之辈,而该是和陛下并肩作战的战友。皇后她也不是愿意缩在别人身后的人,陛下应该比谁都明白这一点。”
“……还自以为是地教导起朕来了。”
这话说得讽刺,但听上去,陛下并没有生气的意思。乐陶稍微松了口气。
“罢了。等云乘月回来,你也好,申屠,其他什么孤魂野鬼也罢,爱跟她说什么就说什么。”
乐陶立即高兴起来:“是!陛下圣明!”
“下去吧。”薛无晦摇摇头,“乐卿辛苦,自去歇息。大梁即将有大动作,孤魂野鬼你不必再管。朕……”
不知道为什么,他迟疑了一下,好像对自己即将说出的话抱有疑虑。这位陛下很少会这样。他很少像这样,对自己做出的决定犹豫不决。
乐陶只敢等着。
终于,陛下还是说了出来。
“朕有一具栖魂傀儡。”他下定决心,语速变得很快,“乐卿,你去北部苍州,叫申屠一起,帮朕……做一个活人的身份出来。”
如此如此,这般那般。陛下细细地交代了一番。
活人的身份?
乐陶越听越惊讶。事情倒是不难,就是很需要耐心细致,难怪要叫上申屠。可……这件事好像不怎么有必要?不对不对,陛下既然这样说,那就一定有必要,只是她看不明白。乐陶生前就很有自知之明:她适合当将军,却不适合当谋士。
有什么事她照办就对了。
女将军痛痛快快点了头。
最后,她还有一件事要问。
“陛下,臣斗胆,”她问得很小心,神态也变得非常严肃,“最该车裂凌迟的那个叛徒,已经找到了么?”
那个叛徒――千年前谋划了整个阴谋,又从背后亲手斩下陛下头颅的叛徒。
乐陶低声说:“臣一直想不明白。早在陛下立国前,我们这些追随者就立下道心誓,谁敢背叛陛下,便是五雷轰顶的下场。可究竟是谁,竟然有那等修为、那等手段,突破道心誓的限制,将陛下……”
她不忍再说,也不敢再说。
薛无晦的反应却非常平静。若一个人花了千年来怨恨、来质疑,那最终当他接受业已发生的一切,他就会获得远超常人的平静。
“办法总比限制多。不过,叛徒也付出了严峻的代价。”他甚至微微一笑,虽然这笑容异常冰冷。
乐陶蠕动嘴唇:“那,究竟是……”
“乐卿以为是谁?”
“从实力来看……言氏?或者班氏?”
“另有其人。”
“那……庄氏?”
薛无晦翘起嘴角。
“对了。但也不全对。”他微笑着,眼中闪烁着森冷的锋芒,“乐卿,你会知道的。”
……
假如云乘月能听见薛无晦和乐陶的对话,她一定会给女将军一个扎实的拥抱,告诉她她说得对,她讨厌被隐瞒,就算是麻烦事,也要让她自己决定推辞还是参与。
不过她现在顾不上思索其他。
这个静谧的后半夜,她正行走在后山的法阵中。
梦马在这里不管用,甚至显出了畏惧,她就收了起来。一柄玉清剑在手,银白的剑身散发光芒,照亮了她的前路。
其实,这里并不需要照明。
因为法阵已经对她显露真容。
在山外看起来,法阵像巨大的粗绳,而置身其中时,就会发现它们依然由无数字列组成。它们好似一条条活动的藤蔓,组成了一座深深的书文之森。她每往前走一步,这些“藤蔓”就自己移开一些,又迅速在她身后合拢。
她就这样一步步往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