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一瞬间,一枚“法”字书文就已经成型。它笔锋如刀,气魄凛然而不失厚重,如一柄长刀劈下,距离庄夜面部不过一寸。
“法”字背后,站着鲁润。
青年噙着一点微笑,容貌与神态柔和依旧,眼神却凛然不可侵犯如昭昭律法。
“毫无根据的指控,只会带来不必要的争斗。”鲁润淡淡道,“这里是明光书院,行的是书院戒律。庄师弟,何必逼我动粗。”
庄夜神色几度变换。
终于,他哼了一声,冷然道:“少装得一派公平。谁看不出你们想拉拢云乘月?连杨霏都逐出去了,好,够狠,算我技不如人,我认栽。不过,你们等着!”
说罢,庄夜愤然离去。连那小凉棚也没收。
院落前安静下来。日光悠长,空气中已经多了不少炎热之意。
云乘月把头发抓起来随便一绑。两位师兄都立即转开眼,不直视她。
“杨霏……杨师姐被逐了出去,是什么意思?”她问。杨霏是书院大师姐,修为资质都没得挑,又是杨嘉夫子的亲妹妹,这犯了什么大事,怎么会被逐出去?听上去还和她有关。
两位师兄对视一眼,神情略有微妙。
“不关云师妹的事。”鲁润语气温和,却斩钉截铁,“今日一早,书院公告,说杨师姐被派去北部各州游学。这是书院课业的一部分。‘逐出’一词,不仅不实,还很可笑。”
胡祥却在一旁耸耸肩。这位师兄性情更活泼,也更风风火火,当即便道:“鲁师兄,你就别掩耳盗铃了,流言都传开了,云师妹迟早都会听到。”
云乘月问:“流言?”
胡祥不顾鲁润的眼神,直言道:“据说是杨嘉夫子亲自做的决定,要‘磨砺学子性情’。可出去的就杨师姐一个,不是针对她谁信?再加上杨师姐人缘向来很好,有过摩擦的……也就是前段时间,和云师妹那件事了。”
云乘月扶额:“不是吧,就为了个宿舍?”
鲁润叹气,也不再隐瞒,提醒道:“还有入学时,杨师姐的确有考虑不周的情形。”比如利用庄清曦来找云乘月麻烦。
云乘月皱眉。
这些事虽然烦人,却并不大。学生之间有摩擦,不是很正常?她不怎么喜欢杨霏,可就连她也觉得,杨霏如果真是因此而倒霉,那杨夫子着实有些偏袒了。
可为什么?他就算公私分明,不肯偏心自家妹妹,也不必偏心她吧?即便同为生机大道,也实在不必如此。
鲁润见她神色不好,就安慰她:“云师妹,这件事与你无关,有事我会处理。不过,这段时间你还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的好。”
不出门……
云乘月从师兄的眼神里,读出了某种深长的意味。她心思一动,却又不敢肯定。再要细看,可鲁润仍是那么和气、温雅,神情正常极了,哪有什么“深长意味”。
她却又在心中将“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这句读了几遍。
“好。”她认真点头,“既然鲁师兄这么说,我就暂时闭关。正好,我也有自己的瓶颈需要突破。可鲁师兄也知道,庄夜,庄师弟那里……”
鲁润微笑:“我说了,有事我会处理。”
云乘月彻底明白了。
她拱拱手,算是道谢。
一旁的胡祥笑眯眯道:“闭关吗?云师妹,如果你闭关,肯定也需要准备不少东西,譬如一样可以存放鲜果、鲜食的便携法阵?如果需要其他什么小道具,我也给你打个八折……不,还是九折。鲁师兄你瞪我做什么,我都给你打白工了,还不兴我多争取点生意?”
鲁润无奈摇头。
云乘月笑了,接受了胡祥的邀约。她认真挑了几样自己可能用上的东西,活像她真的需要闭关一样。
接着,她又想起一件事。
“鲁师兄,山海阁的藏书……如果不慎丢失或毁损,通常会怎么处理?”
她问,很有点愧疚。这书是陆莹和季双锦借出来给她的,却被她丢在了后山,万一连累她们受罚,她都不知道怎么弥补的好。她当时到底干嘛要把书拿出来?真是脑子进水了。她就好好写字不行么――可现在想这些都晚了。她实在有点生自己的气。
鲁润略一怔。他想起了什么,面上的微笑滞了滞。
“……丁字级别的藏书,双倍照价赔偿便好。”他咳了一声,“云师妹不必担心。”
云乘月这才放了点心。
送走了两位师兄,她又用通讯玉简给陆莹她们递去消息,说自己准备闭关,出关时间不定,等出来了再联系她们。
接着,她又解释了一番关于书籍的事,并把自己名下的分数转了不少过去,仔细道歉,并说如果不够,她再想想办法。
等了一会儿,陆莹的消息率先跳出来。
[你怎么这么笨啊!]
[要是不够,我拿你是问!]
[书都能丢,你怎么不把自己丢了!你到底在干什么,能不能小心点!]
云乘月讪笑了一下,第一次乖乖接受了陆莹的责备。
她又等了一会儿,没有等来季双锦的回复。大约她课业繁重,抽不出时间看通讯玉简。
云乘月叹了口气。
她想了想,又再给卢桁发了消息。
[卢爷爷……]
她将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讲了讲,隐去了不该透露的部分。又问卢爷爷在京中如何,是否有什么为难之处,千万不要因为她就委屈自己。
很快,卢桁回了她:[乘月不必担忧。]
就在云乘月以为这对话已经结束时,她的通讯玉简中冒出来一大堆文字,全是老人询问她的。他说她听说了她在书院中的不顺,觉得很自责,不该贸然推荐她来书院。又问她书文修炼如何,自己这里有一些心得体会如何如何。
再说,他在京中已经为她寻好住处,也布置好了,如果她有什么需要,不必顾虑,全都提出来。
云乘月怔了好半天。
她一一地回了。又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当初在浣花城中,好像听说过卢爷爷身怀旧疾。
她就问:[卢爷爷身体如何,可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
对面回:[好好修炼,勤勉读书,就是最好的帮忙!]
她原地站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唉,我确实太没心没肺了点吧?哪有把人家身体不好的事给忘掉的。”
不过,卢桁的身体究竟怎么回事?
想了想,云乘月还是不怎么情愿地从通讯玉简中翻出了一个名字。她把问题发了过去。
对面回得很快。
[小云终于想起我了!不肖曾孙女,上次见了我老人家,竟然也不主动打招呼,伤了我的心!]
云乘月:……
[不过,你问卢老头儿?他那是二十年前的旧伤,谁都帮不上忙。]
[再不过嘛,如果你能突破瓶颈,说不定能起那么一些作用。]
虞寄风就是这么一个人,哪怕只是几行字,都能透出强烈的个人风格。最后,他甚至还用一些文字、笔画,拼了一个笑脸出来,那笑脸神似他本人,看得云乘月嘴角抽抽,赶紧关上玉简。
瓶颈,好像什么都和瓶颈有关了。
她开始收拾东西。
要在后山学习,基本的笔墨纸砚要备,桌椅也要备好。冥冥之中,云乘月有种强烈的预感:她之前落在后山的东西,多半永远要不回来了。
临行前,她犹豫片刻,到底走到床头,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封信。就是庄清曦写下的那封信。
云乘月凝视了片刻封面。她把信翻过来,打算揭开封口,但立即,她又停下了动作。
她把信塞到了空间锦囊里。
再检查一遍行囊,她想起来,傅眉指定要她带些食物。云乘月决定出门去买一点。
书院唯一售卖食物的地方,就是学生宿舍所在的知行峰山腰,在嘉禾堂附近。那里也是云乘月最熟悉的地方之一,通过传送阵法就能轻松抵达。
此时大约酉时两刻,食堂已经开始营业。它们是无数插着旗子的小摊,外表朴素,家家都升起炊烟。乍一看同人间类似,可这些小店分布在知行峰山腰,临着崎岖小路,乘着缥缈云雾,对着陡峭悬崖,分明又是超凡脱俗的仙人气派。
――无论外表装得再相似,骨子里超凡脱俗,那就是超凡脱俗。
跨出传送阵法的一刻,云乘月望着那鳞次栉比的店铺,生出这样的感受。
这点感触很快被各种香味驱散了。夕阳西下,山野温暖,空气里满是糖和油的味道;谷物成熟的香气到处都是,树下还有人开始卖桃子味的果汁。香甜浓郁的气息唤起人对四季的感知:原来山上晚开的桃花也过了,桃子都熟了,是该吃了。
云乘月想买一杯。
卖桃子汁的是一男一女,面容相似,都言语活泼、动作轻盈,与其说是做生意,不如说在玩耍。他们两人笑盈盈,一个负责拿了饱满的桃子现榨汁,一个负责售卖做账。
生意很好。
轮到云乘月时,两人笑着抬眼,却同时一愣。他们一对眼色,又同时冷淡下来。
“对不住了云师妹,我们不卖你。”
“咦,为什么?”云乘月反应过来,无奈一笑,“哦,因为杨师姐的事?”
附近有学子已经注意到这一幕,驻足观看。
桃子汁男女不说原因,只坚持道:“不卖就是不卖。”
云乘月摇头:“好吧。”
她转身离开,走得干干脆脆。只是有些遗憾,因为桃子的味道真的很香甜。
那对男女却一怔,又对视一眼。他们还以为对方定会生气,说不定要纠缠一番。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谁知道她走得那么干脆,一点生气的模样都没有。
这样一来,不是反倒衬得他们很不讲道理了吗?
两人莫名有些沮丧。原本那“为了大师姐鸣不平”的骨气,也莫名软了三分。
旁边的学子看完了全程,有的点头,有的摇头。点头的露出笑容,觉得这对摆摊的兄妹很不错,对得起大师姐平时的照顾。
至于摇头的,他们本来打算是买桃子汁的,可见了这一幕,就觉得摆摊的同门有失风度,因此不大想光顾了。
原本热闹的果汁小摊,生意悄然冷清了一些,却也并未冷清太多。
云乘月仔仔细细地挑了不少食物。她从胡祥那里买了镌刻“保鲜法阵”的锦囊,可以放鲜食。点心不必说,咸甜具备、酥糯都有,甚至连煎饼、馄饨、饭团,她都要了不少。
问就是准备闭关。
采买的过程中,她遇到了不少年轻同门。他们大多和桃子果汁的摊主一样,不愿意卖给她,并冷脸相对。
不过,也有很多同门不在意这些,只乐呵呵地做生意。还有人同她闲聊,为她抱不平,说既然夫子都说了,大师姐外出是去实践所学、印证道心,怎么就成了惩罚,还要拐到无辜的师妹头上?真是丢书院的脸。
云乘月原本是有点不舒服的。谁喜欢总挨人的白眼?可走得多了,她反而心平气和,甚至觉得有趣:原来就算是修士,是明光书院的学子,也都各有性格、各有想法。所谓修道,并不都是要修个“道骨仙风、淡泊名利”的单一印象。
带着塞得满满当当的锦囊,她愉快地回到了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