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少年夫妻。
他们有过多少可供回忆的美好岁月?有多少趣事,又共同度过了多少艰难的时刻?李淑妃蓦地想起了桓琚才登基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桓琚以年轻人的勃勃雄心遭遇了老臣毫不留情的冷水, 多少个夜晚, 都是她陪着桓琚度过的。
如今,青年帝王垂垂老矣,还老死了!死前还不大讨人喜欢了!而自己,从少女心情直变得麻木,两人最后相处的时刻竟然……竟然全是烦恼。
【老天!你都对我们做了什么?】
山陵崩不是开玩笑的,李淑妃回忆当初的当口, 身边无论宫女还是宦官脸色都已变了。无论是否有着自己的小算盘, 听到消息的一刹那, 无不惊骇万端。桓琚的年纪不算小, 以皇帝而言, 活得算长的, 做皇帝的年载也够久、够本了,他之前还重病一场,后遗症一直没有消息掉。什么时候死了,都不算是意外事件。
可是,当事情发生的时候,大家心头第一个闪过的却是――天塌了。
以后要怎么办呢?
宫女宦官惶惶无计之时看到了李淑妃,一齐劝道:“娘娘,娘娘!还请娘娘节哀,为圣人暂时忍耐,先将……圣人的后事……”
话未说完,李淑妃回过神来,是了,自嫁与桓琚,岁月已在她的身上走过了三十几年,她已不再是当年的少女了。她得立起来。
李淑妃问道:“太子在哪里?”
来报信的小宦官抬起头来:“正在两仪殿,正是殿下命奴婢来报与娘娘的,请娘娘暂安后宫。”
李淑妃道:“知道了。”当即下令,封锁后宫,所有门禁只许进、不许出,无论是得幸的宫妃、宫女,还是掖庭里的杂役,统统不许擅自走动,不许沟通消息。有传递消息者,就地杖毙。然后是派人去请太子妃过来。
李淑妃十分明白,桓琚一旦归天,以后这天下就是桓嶷的,太子妃才是真正的女主人。等太子妃的当口,李淑妃就开始调拨物资,第一样是戴孝,一匹匹的素绢白布从库里搬出来。宫中有库,暂时不必惊动宫外。
太子妃正一面拍着女儿一面等李淑妃的消息,协助桓嶷是她份内的事,这桩大工程里最关键的一环就是安抚好桓琚。太子妃自认这件事情自己做得还算可以,李淑妃也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她且等消息就好。
笑着对呼呼大睡的女儿说:“你可真好呀,不用操心。”
笑容还挂在脸上,孙顺回来了:“娘子,圣人归天了。”
太子妃笑着又轻拍了女儿两下,才猛地住了手:“什么?”掩住了口,顿一顿,马上问,“殿下知道吗?”
说完又自嘲地说:“哦!今天就是你跟着殿下的。殿下要我做什么?”
经过一阵情绪的起伏,太子妃终于进入状态了。孙顺道:“请娘子看好家,再与淑妃娘娘通个气儿,看好宫里,不要走漏了消息。”
太子妃马上站了起来:“我这就办!你去回复殿下,家里有我呢!”孙顺匆匆回去复命,太子妃也发出了与李淑妃类似的命令――严禁出入!无论是朱良娣还是杨孺人,哪怕现在病得快要死了,也得忍着,听天由命,在局势控制住之前,绝不许有人进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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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顺得到了太子妃的回复,一路狂奔回了两仪殿。
两仪殿里,桓嶷坐在地上,对着桓琚的卧榻发怔。一旁,黄赞正在奏报:“圣人走得仓促,并无遗诏。”
桓嶷好像在听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听,给了黄赞一个看不出情绪的眼神,又转过眼去看着桓琚。桓琚死的时候,桓嶷不在身边,今天黄赞当值,黄赞第一个控制住了两仪殿,然后通知了桓嶷。
桓嶷当时最关心的就是“遗诏”问题,皇帝的生死关头,最忌讳就是死在宫外,太子最忌讳的就是亲爹死的时候自己不在身边。万一这个情形被有心人士利用,事到临头翻了天也不是不可能。桓嶷接到消息,心里就想了很多很多。第一个念头就是要赶快赶回两仪殿!
回两仪殿的路上,他也没忘了捞一个周明都作陪!
到了两仪殿,见宫女、宦官虽然面有忧惶之色,却是秩序井然,桓嶷与周明都皆放下心来。扑到榻前,将桓琚手一握,早没有了脉博。桓嶷心道:【这可怎么办?我有何人可用?黄赞可以。对了,我要做什么呢?宫城守卫?有周明都了。政务?执政皆是精干之人。兄弟?已都不是威胁……】
一样一样想完了,桓嶷失声痛哭:“阿爹!你把什么都安排明白了呀!!!”
迟来的父爱令桓嶷无法再有其他的表现,桓琚走前还不放心,桓嶷现在却已觉得自己无事可做了。桓琚疏忽了这个儿子十几年,却又在不得不为之的情况下将他立为太子,虽是为国,对桓嶷的爱护栽培在桓嶷的无所事事中表露无疑。他确实是将一座太平的江山交到儿子的手上。
【随便你们怎么做吧,阿爹将一切都给我安排好了,】桓嶷想,【我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了。】
黄赞说了半天的处置办法,见桓嶷神游天外,心道:【殿下还是太年轻,遇到大事便没了主意了。】清清喉咙,道:“殿下,还要宣执政入殿,将后事安排妥当。”
“后事”让桓嶷醒过神来:“来人!”派了两路人去,一路去通知李淑妃,一路就是孙顺,去东宫。桓嶷也不抢着喊自己东宫的属官过来参与办事,也不去找什么心腹来控制要冲,有周明都在身边,宫禁就在手里了。其他的事情还有黄赞,还有纪申,还有萧司空。这些人是桓琚留给他的,桓嶷还打算留着用。
不一时,纪申、萧司空都来了,见桓嶷一副伤心得傻了的样子而黄赞忙上忙下,先请桓嶷节哀,继而问黄赞措施。黄赞将自己所布置都说了,纪申道:“圣人归天,内外并无疑惑,当立即发丧才是。文武百官,各安其职。”说着,看了一眼周明都,有这个人在,宫廷的安全是能够保证的。
他与萧司空在赶过来的路上已经调整好了情绪,两人都能冷静地处理事情了。皇帝的丧礼,只论表面的仪式的话是非常简单的,因为有制度规定,难的是丧礼周边辐射来的一系列的事情。最大的问题就是皇位的顺利交接。
萧司空逼问黄赞:“果无遗诏?!”
黄赞指天咒誓:“没有的!没有的!”
萧司空道:“如此,殿下即位当无异议。”
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接下来是让各级官员都不要动,由几位执政联名签署。待周明都将宫禁布置妥当之后,又从宫里发出几道命,一道是关于京城守卫的,一道是驰往边关各地的,都是武备。凡有礼仪场合都卯足了劲儿去争一分一寸的文官们,在执政这里连前三道命令都没有占到。
直到将安全问题发完了命令,才是公布皇帝驾崩的消息。此时,后宫已封锁、东宫已封锁,整个宫城,只往外传了一个声音。
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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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此时正在无尘观,她先给梁芬买了个度牒,又把美娘给梁芬认了个师姐妹。无尘观当年梁玉收拾得最合年轻的单身姑娘的意,奢华未必及得上别处,小娘子们住却必是觉得舒服的。美娘一看就喜欢上了,情愿住在这里。
梁芬也想有个不聒噪的伴儿,家里妹妹们也说了亲,只闪下一个她,于是个个都劝她别太挑了,听得心烦。美娘却不会与她说这些,两人一拍即合,美娘就搬了过来。无尘观夏天阴凉,梁玉与两位夫人也爱到这里来消暑。
今天正坐在水边,吃着瓜果、喝着蜜水,听梁芬说京城的新鲜事:“还是王、李两家,又闹起来了……”
话到一半,桓琚驾崩的消息传来了。
几只碗同时掉了下来,梁玉道:“以后他们两家那点事就不算闹了。”
刘夫人有经验:“小娘子们闭紧门户,不要出去了,就在观里为圣人做法事,钟敲起来。咱们回去,得进宫举哀的。”她们婆媳三代,论起来也都够格去宫里哭丧的,须得赶紧回去准备,身上的彩衣、首饰都不适宜了。
三人匆匆登车回去,此时自家换装、禁娱乐等都已是应有之义,不消多费心思,所可虑者,乃是新君登基之后的一系列变故。
刘夫人匆匆地道:“圣人去了,谥号、庙号先要争一争。还有官员的调度,一朝天子一朝臣。其次……唉,我都能想得到了,圣人还没有皇后呀。”说完,看了梁玉一眼。
梁玉低声道:“这事躲不过的,难道我们要反对?”
“这倒不至于,不过营造山陵,林林总总,麻烦事总是不少的。”
三人一边说,一边换完了衣裳,就等排队入宫去哭灵。刘夫人问梁玉:“事先一点消息也没有吗?”
梁玉摇一摇头,神色凝重:“没有。太突然了。”桓琚之前气得吐血那一场,如果立时死了,倒不叫人觉得突然,缓一缓又死了,居然叫人觉得难以接受。梁玉摸摸胸口,心道:【人心真是奇怪,我居然难过了起来。明明之前很担心他年老乱命,很担心他总说三郎不顶事。】
一行人登车,到了宫门下车,排着次序进宫。【一切秩序井然,圣人称得上是一个好皇帝了,对三郎也是尽心维护的。他对我们家,他确实维护我们良多。】
对未来的忧虑消除了之后,取而代之的是迟半拍的悲恸。梁玉越想越觉得桓琚是个不错的人,还没到灵前就流下了眼泪。左右尽是啜泣之声。举哀也分个时刻,到了时刻,有司仪发话,众人一起哭出声来。还有节奏,哭个几声,再一声命令,一齐收声。还没到举哀的时候,梁玉已经先哭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
待人齐了排好了队,才是正式的哭。哭完一道,即有宫人穿梭其间,给年长者喂水之类,以防有惨事发生。梁玉擦擦眼泪,即被一个相熟的小宫女走了过来:“三姨,娘子有请。”
太子妃在名单里记了几个要特殊照顾的人,晋国大长公主身份显贵,南氏是太子外祖母,此外还有梁玉,太子妃还记得她有身孕,这几个是绝不能出差错的。又有几位宗室长者、执政的夫人。梁玉扶着小宫女的手,到了偏殿休息。
南氏与晋国大长公主都在里面了,一个个哭得两眼通红。南氏道:“这好好的人,怎么就去了呢?”晋国大公主道:“唉,他这个岁数就走了,偏偏我还活着!”梁玉问道:“走得安详吗?”
晋国大长公主摇头,看了黄赞夫人一眼,凑近了对梁玉道:“黄赞是第一个赶到的。”
“咦?”
“他当值。唉,咱们竟是聋子、瞎子了。”
梁玉道:“是圣人处置得好。”
晋国大长公主一怔,道:“是啊。”否则萧司空哪会蜷得这么标准。
梁玉仔细回忆了一下,刚才哭灵的时候可是没有见到安泰公主,应该也是没有吴王妃的,斟酌再三,梁玉没有开口提醒。吴王妃倒还罢了,安泰公主万一闹点什么事、说出点不好听的话来,这场事就得给搅了。
几个歇了一阵儿,太子妃便过来了,她两眼也是红红的:“三郎还在那边忙,命我照顾诸位。”
几人都说承蒙关照,百忙之中还抽空照顾我们已是不安了。桓琚死了,晋国大长公主虽然悲伤,却又不自觉地活泛了一点,问太子妃:“二娘那里有人看着吗?”
太子妃道:“有的。都好好的。”
晋国大长公主点一点头,对太子妃咬耳朵道:“后宫先别碰。”
太子妃点点头:“是,有淑妃娘娘,我也不急。”
说了回话,又到了举哀的时候,太子妃领头,众人跟着鱼贯而出。
在哭第二场之前,即有消息传来――太子于灵前即位。
众人又是一阵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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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嶷名位早定,由他继位再无异议。黄赞这回处处抢先,最先提议:“国不可一日无君。”此时谁人不附和?即便是最公忠体国的大臣,想到桓琚走得突然,为了稳定人心,也得同意由太子马上即位。这是最稳妥的做法,提议的大臣实不能说是谄媚新君,确是老成持国。
桓嶷推让一回,于灵前即位。
哭第二场的时候,情况就与第一场又有所不同了。先是称呼改了,接着是位次又有了些微的变化。梁玉别的不知道,只知道她一开始在人堆里还能找到南氏的后背,现在南氏的背影已经被淹得看不到了――往前了。
梁玉一则以喜,一则以忧,也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却又对自己有了更深的了解。【先前真是井蛙之见,只道自己宫里人缘好,有事也会有人对我讲。这等大事,却是一丝风声也没闻。自大果然是要不得的。】
这种认知在第二天才见到桓嶷时,又有了全新的体验。这两天,她最担心的就是桓嶷。翻来复去想了两天,梁玉承认桓琚对桓嶷是好得不能再好了,便担心桓嶷回过味儿来不定得多么的伤心。哪怕是她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在桓琚死后摸着良心也觉得难过呢。她还担心太子即位是不是稳当,会不会有意外。
终于一切都平静了下来,姨甥俩再次见面了,梁玉才恍然:【这都第二天了呀!】
姨甥俩上一回见面的时候,桓琚还抖抖索索地活着,桓嶷还在为他找大夫,梁玉还在担心桓嶷太忙。再次见面,已是物是人非。梁玉张张口,桓嶷扯出一抹笑来:“我还是三郎啊。”
梁玉眼泪流了下来:“你想哭就哭吧。”
桓嶷硬是没再哭:“我原以为,将他当做大哥的父亲就好,没想到,还是难过了。”
【原来是一样的心情。】梁玉劝慰道:“你说的时候难道没想到,你大哥的爹就是你的爹?当然会难过了。你没把他当成过外人。”
桓嶷这才哭了出来:“三姨!我之前那么的小人之心!我对不起他呀!”
两个心肝都不大白净的人抱头痛哭,心声是不能说给别人的听的。尤其是桓嶷,他得正统,他的江山是从父亲手上接过来的,他不可以有名誉上的污点。可是真的难过!这两天他避着梁玉,实是心头泛起了数年之前对这位年轻的姨母说把自己亲爹亲成大哥的父亲就没什么应付不了的。
看到了她,就好像又在眼前不停地回放当时的自己。父亲如何对待儿子,做儿子的都不能埋怨!是他把“孝”字都抛到了脑后!
何其无情!
可是不对她说,又能对谁讲呢?这种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
“怪不得阿爹近来总说‘孝’,他实在有太多不孝的儿女了。”
梁玉道:“你做得很好。”
桓嶷痛快了一点,抹抹眼泪,不好意思地道:“这两天忙,没来得及先与三姨说话。”
“累坏了吧?”
“不累不累的,要我做的事不多。”
梁玉笑笑:“心累啊。”
“是啊,”桓嶷旋即振作,“不管怎么说,日子还要过下去。天,不能塌。”
“这就对了!”
桓嶷道:“我新即位,须先定了先帝的谥号、庙号,再安抚大臣,定后宫、诸宗室等位次。外家的封赏,要稍迟些,不要着急。”
梁玉道:“应该的。外家又没有什么功勋,就敢去争好处了?要我说呀,你好好安顿淑妃娘娘她们才是正经。”
桓嶷道:“我理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