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一个梁氏对宋奇而言太简单了,他的心思就放在了两件事情上:一、回复皇帝,二、看梁玉怎么找先生。家还没搬完,人还没训出个样子来,皇帝先不急着见,三姨就是宋奇的焦点了。
对别人,宋奇都有个主意,这些人特别的好归类。给他们定个类别,对应着来都有办法。原本他也给梁玉归好了类,见面之后,发现她不在这个类别之内,一个女子爱读经史,这就非常有意思了!即使是世家大族,小娘子读经的有,读史的就未必多了。
因此,他也就放出了“太子三姨要找女先生”的消息,并且打算围观一下梁玉是怎么挑选先生的。
~~~~~~~~~~~~
三日过后,梁府搬家。
宋奇带着一队车队,悄悄到了梁府,人、物装车,一气拉到长乐坊新宅,开了大门,最后一辆车进门,大门一关。哪辆车里的人到哪处院落,哪箱里的东西又搬到哪里,按着箱上的签子和手上的单子,分门别类地分好。
放下东西,人到前厅集合,车出去。宋奇通过几天的接触,对梁满仓也有一个深刻的认识。告诉梁满仓,他已经准备好了奴婢,这些都不用梁满仓花钱——他会向皇帝打申请。
梁满仓心情越发好了:“宋郎就说,接下来要咱怎么干吧!”
宋奇这两天跟梁玉打听了一下,梁家上回都学了些什么玩艺儿,然后大摇其头,这些都不是京城生活实用的东西。萧司空一面认定梁家不学无术,一面又把梁家当正经国戚来要求,这不有毛病吗?你跟个三尺高的毛孩子说话,不得蹲下来跟他一边儿高才方便吗?
读书识字当然是对的,寻常人不苦读个十载,就能学成人了?读书慢慢来,你得先告诉他京城是什么样的,把他理出个京城人的样子来!这全家,现在合适读书的就是三姨。别人先改头换面吧!
宋奇摸清套路,先请梁满仓说话,叫梁家人把布罩衫给去了,再叫裁缝来给裁衣服,然后是带了男女奴婢来,让梁满仓琢磨着怎么分配奴婢,别他娘的叫侍候人的奴婢给你种菜,行不?
还有称呼,排序得排好了,长一辈、幼一辈,都按什么办法排序称呼?狗蛋、二愣的叫着,听着也不雅。哪怕是好听点的名字,也不大合适总挂嘴边。叫小娘子小郎君的多好?
想打儿子了,不用自己动手,叫奴婢请个家法不就得了吗?
一样一样,都得掰过来。
养移体,居易气,就是这么来的。
梁满仓大惊:“不学走路磕头啦?”天地良心,上回学的礼仪使过一次就再没用过,手生,动作都不大周正了,这进宫不是给大闺女和外孙子丢脸吗?
宋奇道:“当然要学,不是现在。现在咱们得说说衣食住行,诸般生活。”世家为什么面圣的时候从容?一是家世底气,二是日常生活里举止就已经形成习惯了。
梁满仓心道,先前那两个是萧司空派来的,这个宋郎君是圣人派来的,那还是听圣人的吧。抄着个手,老老实实地听宋奇吩咐。宋奇这才发现,萧司空真是个妙人!觉得梁家不体面,他用什么办法呢?一、读书,二、叫别人别搭理梁家。你不搭理,他就不存在了?
啧!
宋奇就按自己的想法,一一给梁家再掰过来。他告诉梁家人:“不过是习惯而已。站在朱雀大街上看过往行人,谁的脑门上也没刻着姓氏郡望!”宋奇自己出身就不大好,小吏出身,但是干事比出身高的人利落得多,他不认为出身好就代表能力高了。
正讲着,宋奇安排的门上管事来报:“郎君,有位娘子来应募先生。”
宋奇顾不上再讲,请来梁玉:“有妇人应征,不知三姨要如何见她?”
梁玉道:“劳您给准备笔墨,再拿本《论语》来。”这本书是她唯一知道几句的经书,还是船上袁樵给讲的。
宋奇有心看她行事,一一照办了。
进来的是一个穿着绸袄的妇人,绸面已有些褪色了,人还算精神。进来先见梁满仓,梁满仓道:“那个,啊,您就跟我家闺女说话吧。”说完又后悔,好像不大够像个有派头的老翁!
梁玉与妇人打个照面,问一声:“先生贵姓?怎么称呼?”
通了姓名,这是位姓李的妇人,夫家姓王,梁玉便请她先写几行字。梁玉自己认得最熟的是千字文,就写这个。写了一看,字迹还算工整,可是比起她见过的刘夫人的拜帖,袁樵的手书,又差了不少。
想了一下,梁玉又请她讲几句《论语》,也不如袁樵讲的透彻。梁玉有些失望,还是问了她的住处,请她回去听信。
如此几个,要么是字不好看,讲得也不好,要么是字还能看,讲得不行。宋奇笑道:“三姨要挑到什么时候呢?”
“要一个讲得能叫我听得眼睛发亮的人!字写得不好也没关系。”
宋奇抚掌大笑:“那下官便祝三姨得偿所愿。”
过了一个月,梁玉已经见过了七个妇人,没有一个能令她满意的。此时已是二月末,第八个妇人来了。
来人也与先前那些妇人差不多,三、四十岁的年纪,相貌很平凡,只能说长得端正,身上的衣服虽合体却也有些陈旧了,头上也只一根银簪挽发。但是举止从容,不见局促。
梁玉一眼就相中了她!
看到她。梁玉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兴奋,仿佛嗅到了同类的味道。
【我他娘的不是这号人啊!】梁玉觉得很奇怪,自己与这个妇人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人家一看就是摇笔杆子的,自己是个抡菜刀的。这么个斯文的人,居然能叫自己觉得有趣,太奇怪了!
梁玉同样问她的姓名。
妇人道:“敝姓吕,双口吕。”
梁玉没有按照原来的套路让她写字,而是问:“吕娘子为什么来我家?”
吕娘子笑了:“我找‘铁笊篱’来的。”
一旁梁满仓不乐意了,还没说话,梁玉先认了:“我就是了。”梁满仓这才抢到话:“还不知道她有啥样本事哩!”
吕娘子问梁玉:“是小娘子聘的我吗?”
梁玉笑道:“是。”
“做得了主?”
“就这件事我能做主。”
“那就请出题吧。”
梁玉也不让她写字,只请她讲《论语》。
吕娘子念完第一章 ,开口便问:“小娘子知道孔子是什么样的人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想干什么?他的弟子又是什么样的人,拼命想做到这句话的,又是什么人,他们想要什么?”
梁玉从席上爬了起来,鞋也没穿,到吕娘子面前一拜:“您愿意做我的老师吗?”
宋奇心道:奇货可居说的就是这样吧?
扯着还要说话的梁满仓走了:“梁翁,我们为三姨准备束脩去吧。”
第26章 我想担事
梁满仓对这个找上门来的女先生不大满意!
出了门低声问宋奇:“这先生还没认下呢就这样说话, 真当了先生还不得上天啊?”
宋奇拖着他走了很远才说:“梁翁何妨冷眼旁观?”
梁满仓哼哼唧唧的,不大乐意。
现在不是学个裁缝都说“尽管打”的时候了,梁满仓对可以“尽管打”他家娃的人的名单,进行了调整。反正不好接受个上门找饭碗的人这么嚣张。“铁笊篱”是许人随便说的吗?好容易家里不提了,居然还有人跑上门来说!老梁家不要脸啊?闺女还打算花那么多钱供养她!
宋奇只笑笑, 劝他息怒,真个带他准备拜师的礼物和酒席。他对吕娘子观感一般, 在他眼里吕娘子不过是战国时四处游荡乞食的士一流的人物而已。真正让他感兴趣的是梁玉,三姨的反应太有意思了!梁满这老头瞎担心,三姨比吕娘子精明多了。
宋奇是皇帝派的,且相处以来很得梁满仓信任, 梁满仓认为宋奇一定有道理,也就暂且忍了,并不坚决反对。肉痛地来了库房,让管家记账:“三娘办拜师酒用的!”
宋奇调理次序之后, 梁玉就被叫“三娘”且不用管仓库了,搞得梁满仓很不放心。看着管家写完,他才走。记账的是王管家, 边写边想,这老翁真是没见过钱。
梁满仓不放心钱, 还不放心闺女,就怕闺女被吕娘子把钱给骗了, 时不时往两人说话的方向看。几重院墙隔着, 啥也看不到, 急得干搓手。宋奇只好说:“梁翁,三姨什么时候吃过亏?”
还真没有,太有说服力了,梁满仓安静了下来。
~~~~~~
梁玉确实没吃亏。
定下吕娘子前她就想好了,她以后是要混京城的,京城水深,很不好混。不提男子,与她现在相仿的女子都比她起步早,人家打小就读书识字瞎讲究,她比人晚了十几年。照别人的步子来,是死也追不上的,只能照自己的步子来。循规蹈矩的先生还是先算了吧,那是天长日久的功夫,需要,但不急需。
她急需的是能帮她打开局面的人。
眼前这一个,不论有多少本事,单凭她开口说的这些话,就值得试一试。吕娘子说了这些话,说明她也有急切想做的事、想得到的东西,或者想报复的人。梁玉太明白了,她自己也是这样的处境,也有想达到的目的。这一条就非常重要,不然这头要生孩子了,那边还在找鞋,还说你别急,这就相处不下去了。
吕娘子不合用也就是白花点钱,这些钱买她刚才那几个问题也不算太亏!
心里的底线划下了,接下来做什么事就都有谱了。从吕娘子这么个模样的人说出那么样的话起,定下她做先生就不叫吃亏。
梁玉拜得干脆。
吕娘子也不拿乔,笑吟吟地俯身将梁玉扶起:“小娘子太客气啦,妾身孤苦无依,求个安身之所。”
梁玉心说,这人不一般,兴许教我遇到宝贝了!她这没有立时就答应我,又吊着我,是有话要说,而且说的一定是更重要要的话。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吕娘子坐下:“您请坐。”
使女上了茶果就悄悄退了下去。吕娘子只看了一眼,心道,这小娘子不点就透,我大概是找到宝贝了。越是这样就越得谨慎,挑明关节处是必须的,否则天赋好脾气好,选的路和自己不一样,岂不是南辕北辙、令人扼腕?梁玉是找老师,吕娘子可不是找学生,她要找自己的宿主、主君,就像那些失土的士人一样。
吕娘子也郑重了起来,她的腰拔得更直了,开口便是:“小娘子如今的处境很微妙,正在变局之中。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请先为小娘子剖析一二。”
梁玉听得极认真,此时脸现尴尬之色:“先生,您说的这个,前面我听懂了,后面也听清楚了,中间的,想是书里的话,我没听过。我只学过千字文,听了几句论语,旁的斯文的东西,我是一丁点儿也没学过的。”
吕娘子想了想,道:“这是《礼记》里的话,大意呢,是凡事要预先有个准备,不然就不会成功。”
梁玉点点头:“明白了,先生请讲。”
吕娘子调整了一下语言,续道:“知道自己的处境,才能做出对的准备。得认清自己。再有才华,再有志向,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就不可能施展。譬如前面是一条河,却以为是平地,踩进去就是没顶之灾。”
“先生说的是。我知道,我梁家是半道儿上车的。”
吕娘子微微一笑,跟明白人说话真好:“但是,这是机遇,是机会。”她就知道自己没选错人!真是太好了!
吕娘子缓缓地说出了下一句可能会被打出门去的话:“小娘子的处境,与梁家一样、又不一样。小娘子是梁家女,与梁家既是一体,又不是一体。混吃等死,相夫教子,父兄子侄都是依靠。想做点什么,从来都是孤苦无依,随时可能会被舍弃。”
说完,吕娘子紧张地盯着梁玉。她在赌,赌梁玉有自己的野心和抱负。要是梁玉被梁府捆死了,吕娘子也不打算留下来。
让吕娘子满意的是,梁玉沉默了,没有发怒,甚至没有反驳,她只是坐直了身体,听得更加认真了。虽然没有赞同,但是不反对就是一种态度。
吕娘子心下大定,接着说:“为什么这么说呢?是因为依附。小娘子是附在梁府上的,看似一体,但是梁府不是小娘子的,日后小娘子出嫁,依附夫家,也是一样。如果不明白这一点,小娘子会因为一直绕着府上父兄、未来夫儿的想法而迷失方向疲于奔命的。小娘子,从现在开始,要定下自己的调子。”
梁玉念着“疲于奔命”四个字,不期然就想到了梁满仓在对待萧府态度的转变上。她不大爱听说自己和家里不是一路人的话,但是想看看吕娘子还有什么本事,于是继续沉默了。【我只取她的可取之处。】
吕娘子越发有信心了,她已经看见了曙光。
前提已经达成了一致,下面要确定的就是目的了。她希望梁玉脑子清楚,又能总揽大局,她跟着拾遗补缺就行,那是搭了顺风船,这不是宝贝,是宝藏!退一步,脑子清楚,大局不大明白,肯听劝也行。要是连这个也做不到,那只好拆伙。
吕娘子道:“我一心想助人成一番事业,思来想去,唯有小娘子最能是我的贵人。斗胆揣测,小娘子想要的,无非是三条:一、梁氏能够立足京师,二、宫中两位安好,三、小娘子自己的前程。”
梁玉一笑:“我只想能活出个人样子来。”
【这是已经默认她与梁府并非完全一致,她并非盲从父兄。】吕娘子心里终于有底了:“其实对小娘子而言,第三条并不很难,以小娘子的资质,嫁出去就行了。第一条呢,只要不犯大错,东宫稳固,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但是,我刚才说了,小娘子与府上都在变局之中,事情还是会有变数的。”
吕娘子顿了一顿,道:“小娘子与府上的兴衰荣辱都系于太子,变数也因此而起。第一是杜皇后与她的家族,第二是凌贤妃,第三是圣人。这三个人都会让小娘子与府上求安宁而不得。”
梁玉挑了挑眉,没说话。
吕娘子道:“凌贤妃想为儿子求太子之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的威胁是眼睛看得见的。杜皇后反而是更大的威胁!她的母亲徐国夫人也是眼高于顶的名门之后,恐怕不会乐见有人分享外戚的荣耀的。杜皇后有礼法名份,更有势力,她才会是最大的敌人!与凌贤妃为敌,大家会帮梁氏的,被杜皇后针对,没人会觉得梁氏是受了委屈的。但是,杜皇后一旦被废,凌贤妃要是上位,她的儿子就是嫡子。梁氏还要保一保杜皇后呢。”
梁玉道:“那我该如何做?”
“分清谁是自己人,谁是敌人。各人要什么,对各人而言最重要、最不能失去的又是什么。弄明白这些,我想小娘子自己就知道怎么做了。此外才是种种利害关系,我知道一些,会一一为小娘子梳理的。”
“圣人又怎么说?”
“圣人最稳,没有皇帝想废太子,除非他感受到了威胁,又或者觉得太子不堪大任。但是,一旦他感受到了不妥,又会是最果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