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行,”梁玉小心而急切地说,“爹,我今天算是开眼了。”
梁满仓赞同地点点头:“嗯,你爹今天也开眼了。”
梁玉安静了一下,捏捏拳头:“您遇着啥事了?”
梁满仓此时对闺女不需要兜圈子了:“今天听说了些事,咱以前想错了,都得改过来。我已经想好了,这一大家子,在京城咱都不算,不能就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咱还是得依着贵人,可你姐、你外甥那是在天上,到现在还没见着哩。以后也不能就当亲戚走。他们是帮衬不了咱们多少的,得另找个靠山。”
“您说啥?!”梁玉是没想到,就出门这一会儿功夫,她爹整个人都变了!
梁满仓这话说得太明白了,就三条:一、咱在京城日子不好过;二、跟萧家掰了太傻了,你这主意太馊;三、得再重新抱萧家的大腿。
“我还没说完,你叫什么?你这丫头,就是太性急啦,以后得改!说你多少回也不听,啥事都缓缓,别那么急就叫出来!白得罪了萧郎君,”梁满仓一鼓作气,“咱依着陆郎君几个的时候,日子多么舒心?如今呢?你想做个人,也得自家是个人物才行!现在人家不管了,咱咋办?!”
梁玉也就摆明了车马问了:“您这变得也忒快了,您今天到底经了啥了?”
“经了啥?人家两位官人给我掰扯明白了哩!你一个县城学徒的见识,咋能拿到京城来跟做官的人比呢?”
“您在路上不是这样说的!”
“我那是不知道把咱全上秤卖了,也不够人家看一眼的!”梁满仓斩钉截铁。
梁玉的规划看起来挺好,自家挺起腰杆来做人。可现实呢?上袁家一次门儿,四十匹布没了,袁家都不带翻一下眼皮的。他梁家现在就不配跟老户人家平起平坐讲价钱。
白天,两位礼官收了他的布帛,便好心暗示他,京城如何难混,太子、梁才人、梁家都没有圣宠,你们是不可能有舅爷的威风的。这样的情况下,你们怎么还要与萧司空生分了呢?朝廷里多少官员想抱萧司空的大腿都得排队。尤其是眼前,萧家两眼一抹黑,如果萧司空表个态,梁家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官员们也会更尽心。
【那咱还尥什么蹶子?】
想明白了这些,梁满仓就有了决断――闺女太冒失!咱家这样的虾米,还是得抱个大腿的!跟贵人们差这么多,咋叫板?做人就得识趣!神仙们打群架呢,你没个靠山,还挤在中间,不是找死吗?
梁满仓的路线改了,梁玉近一个月的努力顿时被打回原形。梁玉是不服气的:“爹,你咋能这样?咱不就是为了以后能够人看一眼的吗?”
“呸!你把我宰了卖肉也不够!”
梁满仓语带悔意:“怪你也怪我!你不该这么急,拎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我也不该听风就是雨,就听了你的,没想这么多。咱是乡下人,没见过天呐,你还是先在家里老实呆着吧。跟着学学演礼,挺好的。”
梁玉磨了磨牙,她还是认为自己并没有错。这么一改道,可算是把她闪在墙上了。她努力尝试说服梁满仓:“世上啥事舒服啦?想打粮食就得起早贪黑!想混出个样子来能不受累?”
“这个累跟咱以前的累不一样!要是挖地收麦子,连夜我也干了!现在这累,咱受不起!”
“咱不要做出个人样子来啦?”
“啥叫人样子?饿死就是人啦?我看你是狂得不知道姓啥了!”梁满仓既决定改变,改得也就非常果决,“天塌了,有高个子的顶。咱就一条理,别显摆!你倒说说,你的人样,是啥样?咱家就还剩这百来匹布了,你给我个法子来!拿不出办法来,以后这样的事,你就不要再多嘴了。”
梁玉惊怒交加,梁满仓一句话,就能把她所有的努力都抹杀掉。他不许她出门,她就只能待在家里。他不许她说话,她说了也跟没说一个样。
“凭啥?”她只恨自己读书太少,如果读书多些,她一定能说出明白的道理来的!她依旧凭直觉认为自己没有错!
“全家上下十几口子人,可不能陪你疯。都撞南墙了还不回头,你想撞死啊?!”梁满仓一锤定音。京城生活的艰难,只有一家大家长才会仔细去想,这不是意气用事的事情!想活命,还能要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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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一高一低地回到自己屋里,弯腰点了炭盆,罩上熏笼,抱着被子往熏笼上一盖,连人带熏笼都罩住了。冬夜静而幽长,挨着熏笼,梁玉心里难受得要命。
她爹跟萧家和解了,她可是跟萧度耍刀的。这不是拿她祭旗,也是拿她祭旗了。这也就罢了,反正她乡下丫头,皮实,脸皮也不值钱。可是她还是有一种被背叛了的感觉,更有一种不被理解的委屈。抽抽鼻子,抹了抹泪,梁玉裹紧了被子。
迷糊间听到了拍门声,梁玉爬了起来,赤脚去开了门:“娘?你咋出来了?这么冷的天儿。”
南氏慢慢晃进来,在熏笼边坐下。梁玉插上了门,依着母亲。南氏慢吞吞地道:“怨你爹哩?”
“我哪敢啊?”
南氏笑了:“玉啊,快点长大吧。”
“我以后绝不出错!”梁玉发了个誓。心里想的是,以后我一定要能自己做主,不受这个气。
南氏更笑了:“谁能不出错儿呀。你别怨你爹,你小的时候,娘想给你吃肉,可你吃着几顿肉了?娘只能从他们每个碗里舀一勺小米出来给你,叫你能比你嫂子多吃这些。为啥?娘是不疼你吗?是咱家就只有小米。你爹也不是不疼你,是咱家就是这样儿。你这气性忒大,也不知道随了谁。”
经南氏安抚,梁玉心情略松了一松,依然没有释怀。她现在坚定地认为,凡事还是得靠自己!
梁玉趁机提出了要求:“那我要点书,还要个先生教我,不是教做活计的,得是教书的。”
南氏想了想,觉得这个能办到:“等见完你姐回来,我跟你爹说。”
梁玉赶紧追了一句:“那咱说好了啊。”
南氏道:“行。玉啊,你爹这是吃回头草了,回头草它不好吃啊!得他舍脸出去跟人家陪好话的,还不兴他有脾气啦?”
“行。是我年轻想事不周全,以后我遇事多想想,多忍忍。”家事是不由她做主的,事已至此,不忍还能怎么着?
南氏安抚完女儿,回去对丈夫说:“你个老东西,咋这么说闺女呢?闺女贴心,还不是为了你着想?咱身边,就剩这一个闺女了,你少跟她瞪眼睛。”
南氏认为两边都压下了,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起来,一切照旧,除了两位礼官给梁玉带了几张字帖来。演礼会了,那你去写字儿吧。两人也觉得,这么个聪明漂亮的闺女,搁厨房里就为不叫厨子偷嘴好省二两米,真是太可惜了。
梁满仓也没有说不许。
时间过得飞快,一切的事情都好像没有发生过。展眼间,进宫的日子定了下来。梁满仓东捣鼓西捣鼓,在进宫面圣前就先带着长子去了一趟司空府,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回来的时候脸上就没有那么焦躁了。回来就宣布:“从今天起,咱家都要改名字了。”
跟萧司空混,感觉日子确实更好过了些,没那么抓瞎了。比如,萧司空就指出了,梁家面圣之后,至少梁满仓是会有个官做的,做官就要给皇帝上表,奏表上写着“臣梁满仓”,这就忒不长脸,不如改个名字。
梁满仓如今识的字不满百,理所当然地请萧司空给改名。萧司空也不含糊,没给全改,梁满仓,就拿去一个仓字,叫梁满。梁大郎叫个梁有财,于是改作梁友。梁满仓其他六个儿子,也依此类推。
哪怕识字不多,梁满仓也觉得经萧司空这一改,名字体面多了。梁玉的名字倒没人提要改,她的嫂子们也没人说名字的事,女人的名字没什么要紧,某氏就可以了。
全家面圣的新衣服也得了。萧司空想关照,吩咐一声就有人给办妥了,不比梁家自己想秃了头还想不到这些细节。梁满仓便认为这回头草吃一回也不算吃亏。
很快,进宫的日子,到了。
第15章 给点书吧
这天一大清早,梁家全家就起来了,梳洗一新,换上了新裁的衣裳。鞋袜巾帽都是全新的,女眷的插戴也是新的。这些居然都是礼部给准备好了的,不消说,都是蒙了萧司空的特别照顾才有的待遇。
门前早停了准备好的马车,也不是梁家那辆寒酸的车,梁玉一眼望去,长长排了一列。
梁玉跟南氏一车,这回车上就没有梁满仓父子了。车夫甩响了鞭子,马车缓慢的启动,而后渐渐加速。南氏才低声说:“玉啊,稳着点,别给你姐丢脸。”
“哎。”梁玉心里是紧张的。见识过了袁家的真・豪宅之后,她对“富贵”二字不敢有一丝轻忽了。皇宫,一定是一个比袁府更壮丽的存在。
事实也是如此,他们没能从正门入,而是从永安门入内。这门比袁府的门还要大!梁玉惊叹一声,皇宫里的场院真大!大得让从小在田埂上疯跑的人都觉得诧异――土地这么宽广是应该的,怎么人建的宅院房舍也能有这么大的庭院?!
宫殿座落在高高的台基上,台子都比一般人家屋子还要高!神仙宫殿也不过如此了吧?
从车帘往外看,不时有些穿着一样衣服的宦官、宫女往车边打量。走不多时,车便停下来了――他们需要步行了。引路的有礼部的官员也有宦官,礼部官员不停的叮嘱:“依演练的行礼即可,不要慌张。圣上问的时候再说话,否则不要多言。”
宦官则说:“圣上和娘娘们都在。”
梁满仓很想知道这个“娘娘们”都有谁,但是不敢问,他已经被皇宫的壮丽给震憾住了。好在礼部官员代他问出了问题:“都有哪几位娘娘在?”
宦官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皇后娘娘、贤妃娘娘、梁才人,都在的。”
梁才人必得在的,来的是她的家人,皇后是后宫之主,出现也很正常。贤妃的出现就很值得玩味了,梁玉在心里默默的评估。贤妃的儿子,不正是太子的有力的对手么?
今天这事儿恐怕没那么好应会,梁玉暗暗警惕了起来。
宦官答完话忘记过去不再多言,只管催促:“快些走吧,陛下散了朝就这一会儿功夫。”说话间,前面一队人走了过来,宦官登时像只受了惊的鹌鹑,缩着手在一边不敢动了。待到这队人走近了,梁满仓才大吃一惊:“萧司空?”
来的正是司空萧范,他生得相貌堂堂,一部美髯,不经意地在众人面前顿了顿,风轻云淡地问了一句:“这是何人?”
【你就装吧!】知情者心中唾弃。
宦官还是认真地答了,萧司空淡淡地飘过来一句:“那就好生伺候着,不许装神弄鬼!”
宦官连声答应,萧司空已经走远了。其实大家都没有发觉,跟在他后面的,正是他的幼子萧度。萧度非常的不理解,打量左右都是自己人,才问道:“阿爹,先前梁氏反复,如今何必再管?”
萧司空挑挑眉:“哦?真的可以不管吗?”
萧度一时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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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在宦官的引路下到了一处殿阁,依旧是高高的台基,上面一座壮丽的宫殿。梁玉抬头一看,上面的匾额上三个大字――承庆殿。承庆殿是干什么的,梁玉并不知道,承庆殿在宫里的位置,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是很紧张的。这一次会面,关系到她全家能否在不受皇帝待见的前提之下,过得好一点。
到了殿前,还不能入内,得先通报,得了允许才得以进入。
大殿高挑,比家里的宅子要敞亮得多。梁玉不敢抬头,跟家人一道按照学习的行了礼,报了名。听到上面宦官宣的免礼,才敢起身抬头。她不会羞于承认皇宫的气势一时之间令她无所适从,好在她天生贼大胆,片刻之后胆子又回来了。悄悄抬眼往上首看去,心里估摸着哪个是她大姐。
上面正中坐的肯定是皇帝,她姐姐就在那三个坐着的妇人中间。
皇帝是个四十上下已留了须的中年男子,相貌端正带点英武之气,顾盼之间自有一股气势。
离皇帝最近的一个妇人看起来也略有些年纪了,很是雍容大方,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度其位次,应该就是皇后。比皇后略次一点位置的是一个美人!眼含秋波、眉如远山,还笑盈盈的。末座的就是一个略显憔悴的人了,不用怀疑,梁玉就认为那是她姐。
作为亲姐妹,两人眉眼间还是有一点相似的,这种相似甚至延续到了太子身上。那个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眉目间还有两、三分像梁玉,跟梁玉拿出去说是兄妹俩,也是有人信的。
梁玉猜得并不错,这几个人正是皇帝与妻妾、太子。
当今天子姓桓,讳一个琚字,今年刚好四十岁,在位刚好二十年。皇后是他的结发妻子,伴着他由王妃而太子妃而皇后,是名门杜氏的闺秀,端庄娴雅,不奢不妒,风雨几十年,唯一的缺就是无子。凌贤妃则是皇帝现在的心肝宝贝,承宠十余载,如今育有两儿两女,三十岁的人了,正在女人一生中最绚丽的年纪。
梁玉的大姐今年三十二岁,比之凌贤妃却差之甚远,姿色不如,气色更是不如。
杜皇后固然是相貌不差,但是美貌已被岁月磨去了很多,非常遗憾的是,岁月磨掉了她不少美貌,却又没有为她增添魅力反而添了一点刻板。梁才人呢,长得底子不差,却又不顶美,岁月也没有给她增添好处,反而因为在夹缝里求生存,整个人都沉默而无趣了起来。唯有凌贤妃,怎么看怎么可爱。一张脸哪怕不做表情,也让人觉得鲜活。她一双眼睛看着你,你就觉得自己已进了她的心里,是她眼里心里的独一无二。让你想她永远开心。
梁玉心里轻叹:单看这个样子,我也更喜欢贤妃些。就梁玉抬头这会儿功夫,皇帝往梁家身上扫了一回,看了皇后一眼,已经跟凌贤妃眉来眼去三、四次了。
梁玉打量他们的功夫,坐着的人也在看梁家这乌泱泱一群人,有皱眉的、有想笑的、有叹息的。梁才人的眼神忽然活泛了起来,悄悄掩住了口,极力压抑着不要马上落泪。
桓琚其实不想见梁氏的。他对梁才人没什么感觉,对梁才人的家人也不可能重视。但是凌贤妃劝他:“陛下不能为太子而忍耐一、二吗?就算是为了妾,免得叫人说是妾从中作梗,拦着陛下。”
桓琚想了一想,好像也有点道理,并且梁氏从民间来,或许可以问一些民间的事情,便答应了。
本就没有抱什么希望,今日一见便也不觉得失望,意外之喜当然也是没有的,桓琚颇有点意兴阑珊的意思。梁家人里,已经有那么几个一脸的期盼,眼泪都要落下来了,桓琚不免扫兴,他不大爱看人哭。
凌贤妃对他连使眼色,桓琚一摆手,对太子桓嶷道:“你们先认个亲,咱们再说话。”
一句话仿佛解了禁,原本被礼部训练得很好、循规蹈距的梁家人便解放了。南氏当先哭了一声:“我的金啊!”把桓琚听傻了。
梁玉叫“玉”,不是因为“满仓”斯文了,知道君子如玉了,而是因为梁玉的大姐叫“金”、死了的二姐叫“银”,轮到她可不就叫“玉”了么?桓琚哪知道梁才人叫什么名字啊?
南氏一哭,梁才人也泪如雨下,梁才人一哭,梁家人便不能不跟着哭,大人一哭,把小孩子们都给吓着了,攒一堆号啕了起来。桓琚面无表情地掩住了耳朵。皇帝有如厮举动,看的人心里都有了数,梁才人身边侍奉的一个宫女忙上前提醒:“陛下、娘娘面前,小郎君小娘子宜加管束。”梁家上下又一阵忙乱,吓唬住了孩子不叫哭闹。
一家人围着梁才人,弄得梁才人手足无措,她很久没有受到这样的关怀了。儿子册封太子,大家贺的是皇后,因为杜皇后才是太子的母亲。她这个生母就得隐着,是个保姆一样的存在。但是自己的父母兄弟,那是骨肉至亲啊!梁才人的双眼也模糊了,不停的说:“我很好,我很好,我一直都很好,就是惦记你们。”
杜皇后见状,大大方方地跟桓琚说了一句:“这是真情流露呀,想来十余年未见了吧?不这样才奇怪了呢。天下父母心。”桓琚放下手,“嗯”了一声。
梁玉平素在家里有脸,但是排个次序,她得排嫂子们的后面。想凑都挨不上,心中只觉得奇怪,她心里难过,但是一点也不想哭。直到南氏将她领到梁才人眼前,说:“银命不好,早早去了,这是你小妹妹,玉。”梁玉才与梁才人打了个照面。
梁才人哭得泪人一般,又不停的说:“好好好,你好好孝顺爹娘。”梁玉忽地一阵心酸,这是一个十七年没见着亲人的人呐!也流下泪来:“哎,就是总淘气,惹他们生气。大姐好好的,娘才开心。”梁才人破涕为笑:“哪有这样说话的?”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拉着妹妹,又犹豫着看桓嶷:“瞧,这是太子。”
南氏只管说:“好好,长这么大了。”且哭且笑。
太子的表情一向有些木,此时更是一丁点动动面皮的意思也没有。外祖家真的不能撑门面,且从未见过外祖,也没什么感情,整个梁家也没有什么特别惹人注目的优良品质,那位据说是大舅妈的妇人,一把鼻涕就甩在了地上,真是……惨不忍睹。他的目光在外祖一家的身上扫射,只在外祖母身上多停了一会儿,又在据说是自己姨母的小娘子身上多看了一会儿,心道,只有这个还能看些。瞥了一眼母亲,不由操起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