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琚捂着腮凑近了萧礼,附在他的耳边说:“你再装?”
萧礼道:“皇后无罪。表兄,我明白你是怕外戚骄横挟制太子。”
桓琚张口一股凉气吐了出来:“我怕闹人彘。”
萧礼将这股凉气吐到了腹中,冰了个浑身发僵:“圣人!这话不能轻易讲的!皇后向来没有过错,为人也不嫉妒。”
“嗯,脏事儿徐国夫人代她做了,她的手当然是干净的。阿姣啊,我十八岁的时候以为自己娶了一个贤妻,那时你见过的,我们多么的和谐。现在外头说圣人被妖妃迷惑了心智,要废贤后?哈哈哈哈,她贤在哪里?三尺桐木刻一人偶,身前捧一册宫规,就是她给我看的全部了。与她一比,谁都是妖姬。”
萧礼握住了桓琚的手:“表兄。”
“这样我也能忍,相敬如宾嘛,”桓琚感慨道,“唉,我都没能叫亲娘在宫里那么威风、那么兴风作浪啊!赵、杜子弟遍列朝堂,如果梁婕妤现在死了,三郎既无力也不敢给他亲娘追赠皇后。哪怕是我发话了,且有得一争。你父亲么,大约不会反对,别人可就不好说啦。”
萧礼惊得往后一仰,半跌在了座席上,忙单手撑住了座席:“这……”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桓琚这句话。
“你说,这皇后还能再要吗?”
萧礼慢慢爬起来坐好,脸上还带着点红意,问道:“就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这是你自己在问,还是在为别人问?”桓琚问得丝毫不留情面,“你自己拿得了主意,管得住人?承担得了后果?你担得住,自然可以与我讲,担不住呢,就不要问废话。怎么样?阿姣,你不是小孩子了,你扔掉裙子的那一天,我就对你说过,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
萧礼此番回京就没有遇到过顺心如意的事情,心里一直一股气,经桓琚这一激一逼,忍不住哭了出来。
“哈哈哈哈,你瞧瞧你的样子!”桓琚指着萧礼大笑,“你是嗣子,将来不过是接掌一家,你就吓成这样。三郎以后要接掌朕的江山,列祖列宗的江山,他扛得住吗?!我能不为他做打算吗?”
表兄弟俩算是把话摊开了讲,桓琚是把自己的意图给表弟交了底,同时也默许了萧礼谈条件――但是有前提,那不是萧礼能够主事,能够签下让萧司空妥协的条件,并且,以后萧礼要能做主。
萧礼举袖缓缓擦干了眼泪,低声道:“圣人要稳。”
“不错。”
“然而,若是废了中宫,您要册谁做新后呢?是打算照着穆士熙的奏疏来吗?贤妃一旦得立,她的儿子就是嫡子了。”
【哭成个泪人儿,居然没把脑子哭糊了。】桓琚也是佩服这个表弟的:“难道我还要听一个犯官的话吗?”
“那您给我一句实话。”
桓琚痛快地说:“贤妃怎么可能做皇后?母仪天下她还差点儿。”
萧礼虚脱地萎坐于地,抬起眼来幽怨地看着他的表哥。【谁关心你宠哪个妃子呀?咱们只管江山社稷稳不稳。】
桓琚大笑:“哈哈哈哈,看你的眼神,真像个小娘子了。哎哟,我吃的是冰,怎么像喝了酒似的醉了呢?”他乐得歪在了地上。
笑到最后,桓琚呜咽了:“都说皇帝是天子,我看这个父亲对我太残忍了!好好一个儿子,养到十八岁,死了。他走了倒一身轻松,留下这么个局面让他老子来收拾!十几个儿子啊!最能干的走,留下的都不怎么样!”
表兄也是太惨了!贵为天子,中年丧子,萧礼忍不住陪着桓琚哭了一场。两人哭完,眼泪一抹,萧礼抽抽着鼻子回家。桓琚招来个凭几倚了,对程为一道:“传令给崔颖,将穆士熙的案子用力结了。告诉何源,再办不下来,我就派能办的人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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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礼擦完眼泪,就又是一条好汉了。出了两仪殿,他先往大理寺又巡了一圈,将需要签的文书签了,又问了近来有无大案。少卿也是个促狭的人,笑道:“咱们难道要于虎口夺食?”
萧礼也笑了,崔颖得了个绰号叫做“崔老虎”,由此而来京城发明了许多暗语俏皮话。
“既然如此,我便先回家里看看。天气太热,家母小有不适。”
“殿下也有些年纪了,可要小心,要不就出城避暑吧。”
“现在哪走得开呢?我先回去看看了。”
晋国大长公主压根儿没病,桓家的公主,贤惠的犹如凤毛麟角,英武的首推晋国大长公主,打打丈夫、闹闹大臣,精力充沛得不得了。
大长公主近来家事还算和谐,长子回来了,次子被教(殴)训(打)了两回也老实了。最闹心的萧度也被镇住了――穆士熙已经捉拿,就剩下查明问罪了,如果他不怕风口浪尖跟凌珍珍私会引发问题,那就随便。萧度这点脑子还是剩下了,知道酷吏不好惹。
一切太平,萧礼回来的时候大长公主正在自家后花园的水榭里乘凉,眼前摆着瓜果,身边押着丈夫。换了身衣服,萧礼去拜见父母,好汇报一下今天跟桓琚说的小话。大长公主看到萧礼就眉开眼笑:“阿姣,过来,过来。”
萧礼红着脸凑了过去,被大长公主一把抱住了脑袋:“哎哟,我的儿子怎么这么可人呢?”伸手在他脸上试了一试,“热着了吧?快,拿冰镇的乳酪樱桃来。”
“不用啦,在两仪殿与圣人吃了一碟子冰……”
“胡闹!那能随便吃吗?”
母慈子孝了好一阵儿,萧礼在大长公主身边坐下,有一搭无一搭的捏着一枚鲜红的樱桃把玩:“阿娘,要是皇后废了,怎么样?”
萧司空原本在陪妻子,有说有笑的,在长子面子还得装个庄严,才绷出个严父的模样就挨了一记雷。也不端架子了,抢先问:“圣人说了什么?”
萧礼将与桓琚的对话复述给了父母听:“大概就是这样,字句稍有些误差,意思肯定没有出入。”
听到“三郎不敢给生母追赠皇后”这句话的时候,萧司空脸上现出一丝惭愧来。他当然不会反对,但是也绝不会全力支持,大约会与杜氏妥协。
大长公主是桓琚在世的最亲近的长辈了,心疼地说:“圣人也是不容易呀!他的心里还是很明白的。”
萧礼一定要一个明确的答应:“阿爹阿娘的说法呢?”
萧司空谨慎地说:“也不是不可以。”
大长公主白了丈夫一眼:“你这话说了跟没说一个样儿!圣人交了底,你就说句实话又怎样?大郎啊,我看圣人也没就钉死了这件事情,咱们帮他盖棺定论,然后我与你阿爹就去别业安度晚年,这里就交给你了。”
萧司空更了解妻子,略有点惊恐地问:“你要做什么?”
大长公主对儿子笑笑:“你那时还小,大约是不记得了。圣人成婚的时候呀,大家都围着看热闹,你猜他跟皇后怎么说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他莫不是哄鬼?这你也信?”
还是自家人懂自家人,大长公主一语道破天机:“就算现在说的是真心话,谁知道他变不变卦?得叫他变不了卦。”
萧司空汗毛直竖:“你要做甚?”
“高阳郡王该回来了,”大长公主毫不在乎地说,“以前是不值得,现在值了。”
比预计的好点,但是也不能令人满意。萧司空站了起来,铁色铁青:“不可!”
大长公主道:“你有别的办法吗?难不成要叫高阳郡王一直在外面游荡?只要他回来,我看贤妃还敢动一动。她得老老实实的把她儿子送走,再给我笑着去见人。反了她了!”
大长公主的怨气也不小,夫妇二人虽被长子劝住了,萧司空还能虚怀若谷,大长公主风光惯了的人,一辈子没受过这样的气,可憋闷坏了。与此同时呢,贤妃搞出了多少事情?虽然贤妃自己也没落着好,可风光、热闹,大长公主就不想叫贤妃这么得意。凌家算个什么东西?!一提起这个,又想起凌珍珍来了。
对,就这么办,把高阳郡王搞进京里来!
萧司空与萧礼表现出不赞同的神色来,萧礼道:“儿只怕高阳郡王回来之后就没有几天好活了。”
“那就叫他死在外头吗?我桓家的人,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一个郡王,躲个玩物躲了十几年,丢尽了祖宗的脸。就算年轻时风流罪过,流放这么些年可也够了吧?”
萧司空父子面面相觑,萧礼道:“阿娘是在弄险,圣人不知道便罢,一旦事发……”
大长公主转眼就来了主意:“快去查查,哪位先帝的忌辰、冥诞的日子近了,要整数的。”
第69章 高阳郡王
大长公主行动力一向一流, 你不同意她还是会干,萧司空与萧礼都拗不过她,也都有点半推半就的意思。高阳郡王在外地十几年了,谁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子。父子二人在没有坚决反对的一瞬间就已经闪过了方案――得先确定高阳郡王的状态。
养娈童不是美事,然而一个郡王因为这种事情跑到外地十几年也是够惨的了,不知道他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了?
萧司空道:“他现在可用吗?”
大长公主道:“不看一看怎么知道?反正咱们没什么损失。快, 查查日子。”从宫里到宫外数得上号的宗室、公主、郡主,手里都会有一份清单,上面开列着列位已过世的皇帝、皇后的忌日、冥诞等等。大长公主翻了来一查,得要个整数的, 大日子, 还得找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不然高阳郡王一准会“称病”, 一如这十几年来做的那样。
两个月后有一位,是大长公主的祖父, 可惜不是整数。再往后又数过几位, 都不够凑理由让高阳郡王回来的。接下来就只有排到明年了, 大长公主恨得要命, 气道:“日子偏偏不对。”
萧司空道:“不急不急,也不是非他不可。”萧礼于半推半就之间, 以“推”的想法居多,也说:“阿娘休要着急, 酷吏正在办案呢。”说完又露出苦笑来, 【我居然盼着酷吏能穷治穆士熙勾结宫妃了, 真是堕落。】
大长公主道:“他最合适!这个没骨头的!他哪怕硬气那么一点点呢?真不像高祖武皇帝的子孙!真要想来,哪里在乎日子?没事就不能回京了?”
似乎为了印象大长公主这句话,第二天,大长公主就收到了一封久违的书信,寄信人正是高阳郡王!
大长公主大喜过望,招呼了丈夫、长子一起来看:“哈哈哈哈,他竟然还有点血性!”
高阳郡王主动要求进京,先跟堂妹打探点消息,信里没有写明,但是问了现在“京城气候如何”。高阳郡王知道,这是他翻身的最佳时机,必须得有个准备。桓家他这一辈的人活跃得也不多了,风头最健的就是这个堂妹,当然要找她,有了晋国大长公主做援手,他功成身退安度晚年的机率也就大增。有了这封信,高阳郡王的状态不言自明,他还能再掀风浪。
大长公主道:“很好,准备着迎接他吧。我明天就去宫里看望圣人,提一提高阳郡王要回来了。”
萧礼很为桓琚难过,低声劝道:“阿娘,此事圣人无辜,您别做得过份。”说完又觉得自己太过虚伪,紧紧闭上一嘴巴,不肯再出一声。
大长公主是没有这样的心理负担的,笑道:“你当我傻?”笑吟吟地去准备了。
父子二人目送这位无法无天的主儿离去,萧司空拍拍萧礼的肩膀:“好在一切都还算在掌握之中。凌氏但凡成器一些,事情都没有现在这么容易啊!”
萧礼应道:“是。也希望梁氏不要再出什么事情。”
“唔,梁满父子是蠢了点,容易被人所趁,好在胆子被吓得小了,急智也还算有。”
【不不不,我有点担心他们家的小女儿。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有点不太安份。但愿是我太过担心了,只希望她不要再被另一个小人迷惑了心智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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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现在十分老实。
从延嘉殿里出来,她直接去了梁府。梁府在京城依然是一座新府,气象还是那么的暴发户,气派倒是收敛了一些。梁玉的车进了坊门,拐进府门前的小街时就觉得有点不对,过于安静了。
梁玉与吕娘子对望一眼,吕娘子问:“老徐,外面有什么事吗?”
老徐道:“看起来什么事都没有。”
两句话到了府门前,一派冷清,梁玉先不下车,从车窗里往外看,门还是那个门,门上的漆没掉半块,门前阶上也清扫得干干净净。然而一个客人都没有了,梁家是新出的暴发户,照理来说,达官贵人不登门,虾兵蟹将总会来几个的。
阿蛮自告奋勇地跳下车:“三娘,我去看看。”
上前叩响了门环:“开门,三娘回来了。”
门飞快地打开了,里面露出个人头来:“阿蛮姐,三娘可算来了,却才派人去观里,回来说三娘进宫了。”阿蛮问道:“府里怎么了?”
那人苦着脸道:“快别提了,请三娘快些进去吧。仿佛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梁玉见了梁满仓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等她去见南氏,就在前厅被叫住。梁满仓坐中间,左边梁大郎、右边梁二郎,整一个哼哈二将――脸色难看。梁玉给梁满仓问过安,拣了张席坐下,问道:“阿爹,家里怎么了?我咋看外头都没人上门了?”
“我叫他们别来了的――这个先不说,才叫王吉利去找你,咋说你进宫里去了?”
“对,阿爹,咱家往后得更小心些,千万不敢翘尾巴!圣人要把十二郎、十三郎放到外地做刺史,就留身边儿了。那么小的孩子,亲爹能心甘情愿吗?谁这时候乐颠儿的,是往圣人心上扎刀子。咱都小心着点儿。”
梁满仓想发作,又萎作一滩:“你看我还敢吗?”
“咋了?”梁玉就担心自家又被算计了。
梁大郎接过话头:“王家出事了。”
“哪个王家?”梁玉仔细回忆了一下梁府的交际情况,在她出家之前,梁府也来往过几个姓王的,但是官既不大,与梁家交情也非常的一般,断不至于让梁满仓这么郑重其事。
梁大郎懊丧地将头一低,别过去看自己的左腋下:“那啥,不是要给你大侄女儿说亲么?咱们家如今这样儿,高门大姓儿的也攀不上,青黄不接的时候,只好委屈委屈她了。这王家原本是街坊的,就是咱们先前住那永乐坊里的,孩子他爹是个六品官儿,与我差不离儿,也算门当户对啦。孩子自己也读书,长得也白净,看着是个老实孩子。”
永乐坊是梁家才进京里住的那中等的地方,权贵人家是没有的,过于贫苦的人家也是没有的。每家都能使得起男女奴婢,却又达不到奴婢成群的奢侈地步。与袁樵所住之永兴坊名字只差一个字,富贵气象却是差得远了。便是比现在住的长乐坊,也是不如的。
以一般的眼光来看,给大侄女说这样的婆家是有点低嫁了的。梁玉做了个评估,问道:“他们出什么事了?”
梁大郎的头又偏去看另一边的腋下:“那不是,穆士熙叫逮起来了么?崔老虎他们越审越上瘾了,把王家的人也给抓起来了。”
“崔颖抓的他们?他们与穆士熙有牵连?是故意跟咱家说亲的吗?还是别有企图?”顿了顿,又安慰似的说,“如果没有犯案,应该不会冤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