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义也很知道宋奇的一片苦心:“大郎放心, 我必会扎实干事。”
宋奇道:“一路保重。所谓富贵险中求, 你我皆是寒门, 想要显贵,如果不做佞臣就只好拼吃苦啦。”
宋义笑道:“我明白的。此去见了三娘,大哥有什么话要捎吗?”
宋奇道:“有什么话好捎?你只管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就行啦。多多向她请教。在京城惹出些事情来不难,在楣州那样的地方还能一鸣惊人,就很不容易啦。去了多看多听多学,地方上做官与京城里很不一样。”
宋义道:“谁个不是从老家出来的?我都明白的。大哥,阿果怎么办呢?”只有任了地方官,有了政绩,才是实打实的硬货,谁个再说他“倖进”、“裙带”,都能拿政绩拍到对方脸上拍个鼻血长流。宋义做好了吃苦换功劳的准备,也自认不会做得差了,但是宋果呢?怎么办?
宋奇道:“先管好你自己吧,他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宋义也知道这事有些难,宋果不是一个谄媚的性子,他想谄媚都说不顺溜,咋谄?告别了宋奇,又去见宋果,对宋果道:“我这便去了,你在京里也不要灰心,总会有机会的。”
宋果比着手势,又写字,让他路上小心。脸上却不免淡淡的,他对自己的缺陷也怪绝望的。宋义便鼓励他:“既然这短处不好克服,不如磨炼长处。”
宋果憋出了一句话:“好。”
宋义又往梁府去,再帮忙带口信。宋奇比宋义的鬼主意多、消息也灵通,将收集来的一些京城的八卦传闻都让宋义带过去。宋义诧异道:“不是说不捎话的吗?”
宋奇笑骂:“真是木头脑袋!那能一样吗?捎话是捎着自己的话,明着拉交情。你带些消息去岂不自然?”
宋义受教,往吏部领了文书印信,装束上路。日夜兼程,只求快些到达楣州。时节已入了四月,再晚些,他就管不着什么事儿了,只能干瞪眼等秋收。没有亲自盯着春耕,他心里终归没有底。楣州向来不是国家赋税的重点,三不五时闹点小灾,风调雨顺的时候也是个下州,人口少、产出少。地方官的考核,这两条都是重点。
他一路上研读宋奇给的心得手札,看了一遍又一遍,结合自己在家乡的生活,也理出一些心得体会来。只等到任之后施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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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义到得非常巧,从京城到楣州,两千里的路他走了不到一个月就赶到。恰逢着张轨解除了对部分道路的封锁——杨荣落网了。
杨荣的命不大好,投胎时投了个富贵人家,不想亲爹一时急功近利,全家成了反贼。他本被送走了,然而举目四望,却发现自己还是无依无靠的。其时并未天下大乱,他没有浑水摸鱼的机会。朝廷大军行事也够绝,一举铲平了他的山寨,并且将杨家收聚的人口全部迁到了山下。
本地的根基都没了,还能做什么?再往别的地方流蹿也很为难。都是因为没有根基。
杨荣思来想去,还是需要一个军师。他就想到了苏征,苏征一直以来称得上算无遗策,阻止杨仕达与京城的直接接触更是有远见。可惜当时杨仕达没有听,杨荣自己也犹豫了。【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必对师傅言听计从。】
杨荣想到的是劫囚。苏征曾教他读过一些刑律,也给他讲解过一些朝廷的政令与做法。杨荣知道,像他家的这种情况,他的叔叔、兄弟们,包括苏征,现在都不是本地可以处置的了。如果还在战时,或许“从权”,出于需要,部分匪首会在当地处决。现在战事基本结束,他们一定会被押往京城。
杨荣打算在押解途中下手,派人乔装往沿途打扮。他手下的人皆是本地土著,换身衣裳转脸就是普通百姓。
这一日,一个手下面带喜色地奔回来,向他汇报:“大郎,有咱们的暗号!”
杨荣怀疑地问:“是真的吗?”
“是,都对上了。”
杨荣还是担心有人出卖他,派人再联络,自己却不出头。对方的暗号也是时断时续,兵者,诡道也,张轨在这方面是个老狐狸。时不时放一点消息,作出被追捕得很紧急的样子来,一点一点地引诱杨荣进入陷阱。
如此过了将近两个月,才将杨荣一网打尽,顺利收官。
宋义入城,正遇到张轨出城。抓到了杨荣是一件大喜事,这代表着张轨可以回京了,他将人往黑牢里一关,很厚道地没有让杨荣与苏征对质,自己却跑到楣州城里来亲自找袁樵。
张轨有他自己的小算盘。他比桓晃的资格老,因桓晃做坏了事情,临危受命来收拾烂摊子的。岂料准备好了大干一场,到了发现匪首已经伏诛,他就剩下个扫地洗碗的工作,约等于白跑一趟。张轨也不大甘心。
如今杨荣落网,代表着这一桩起兵的叛乱在军事上画上了句号。但是对张轨来说,这是不够的,他希望能够在将一干人犯押解上京交予有司之前,先拿到一些供词。他和他的手下对审讯不是特别在行,拷打是会的,手上的人犯又不能打死。这个前提之下,对审讯技巧的要求就变得很高。
张轨找袁樵来了。
袁樵当过御史,还是崔颖的手下,对审讯一定很有心得。张轨进城就要找袁樵,要借他审案的本事。到了县衙才知道,袁樵出城下地去了,张轨带着亲兵,一路呼啸去找袁樵。宋义完美地与袁樵错开了。
到得楣州,先见王刺史。王刺史一看他是个独眼龙,先诧异了一下:【怎么朝廷现在对楣州还是不重视吗?派了个独眼来。】待与宋义对答两句,方有些改观:【唔,倒有些才学。】
王刺史自家升了刺史,仕途跨过了一道坎儿,抑郁之气减了不少,对宋义道:“楣州百废待兴,正需要宋郎这样的英才。乌县已有五年没有县令坐镇啦,我的意思,你先在这里住两天,将州府里有关乌县的案卷看一看,心里有个数才好做事。楣州情况不同京师,与富饶丰腴之地也有些不同,袁郎近来于治下有些心得,你或可访问他,请教一二。”
王刺史也想趁这股东风将楣州治理好,也为下一步的升迁攒点资本。
宋义很快判断出王刺史不是一个会给他下绊子的上司,很有诚意地谢过了王刺史。因王刺史对他释放了善意,投桃报李,宋义对王司马道:“好教府君知道,下官启程前听说,吏部正在为楣州选派司马。”
王刺史关心地问道:“宋郎可知选的是谁?”
宋义抽了抽嘴角:“当时说的是,萧司空的三公子,也不知道后来改了没有。”
王刺史大为紧张:“什么?司空之子?他来楣州做甚?”
关于这个,宋义自己也不清楚,简要地说了一下萧度的情况:“三公子前阵子养病,近来痊愈了,总要有个出身嘛。”
王刺史一不留神说出了心里话:“楣州穷乡僻壤,如何司空公子会来?”难道是萧司空要倒台了?不能够啊!从邸报等等的消息,以及朱寂、梁氏兄弟的话语里来推测,萧司空现在非常的安逸,圣人也没有要动他的意思。
宋义道:“下官人微言轻,只知道这些。或许到文书下来又换了人也说不定,不过,司马终归是要有的,还请府君早些做好准备。下官告退。”
“啊!来人,送送宋郎。”
宋义亲切地看了王刺史一眼,出了州府就去县衙投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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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樵不在县衙,帖子落到了两位夫人的手里。
杨夫人道:“没听说过这个人,不过既是将来的同僚,不如先管待他住下?佛奴要做事,一是上司,二则乌县的县令也需要交好。”
刘夫人道:“派人去看看他的行装,如果不齐,咱们也资助他一些。”被派到楣州来的官员都是受苦来的,像梁玉那样拖着车队的实属罕见。
宋义的行李并不夸张,这也意味着确实少了一些,袁府匆忙地准备着。袁先又被派了出来接待宋义。宋义知道他将是梁玉的儿子,对袁先颇为有理,也暗中观察袁先。
袁先并不了解宋义,既然是父亲的同僚,他便执子侄礼。见到宋义一只眼看他,既不惊诧也不轻蔑,小小年纪已有了一点袁樵八风不动的样子。
宋义心道:【此子颇有城府!】
袁先也将宋义打量了一回,心道,【此时能来楣州,他恐怕也不太简单。】依礼与宋义分了宾主,解释道:“家父近来总是在工地上,晚生已派人去请了。只是张老将军先前来过,他也有事寻家父,恐怕家父会先去他那里。”
宋义笑道:“无妨,无妨,小郎君或许不知,我与令尊也算旧识。借问一句,三娘是还住在府上吗?”
袁先露出诧异的神情来:“世叔认得娘子?”
宋义露出一口白牙:“以前曾在梁府做过西席。”
袁先不知道这一段故事,仍然答道:“娘子也出城去了,世叔恐怕也不得见。不知世叔能在楣县留几日呢?”
宋义道:“三、五天总是要的。”
袁先道:“待家父与娘子回来,晚生必会转告他们。”
宋义又打听几句梁玉的事情,袁先有些警觉:【好好的,打听别人家的娘子做甚?哪怕是西席,也该收敛一些。】只说:“梁家两位舅舅也来了,晚生这就派人去请他们来!”【就问娘子,不问舅舅,我看你不是个好人。】
宋义道:“那,也行。”
【什么叫也行?!】
梁大郎与梁八郎都在城里,两人又被抓了壮丁。番匠们会造犁了,他们又被拉去造织机,织机造好了,梁玉又让他们帮忙改进纺车。梁大郎的内心矛盾万分,一方面干这些事情很顺手,很容易取得成就,令他心情舒畅。另一方面,他已经是个官儿了,再干这个又觉得有失体统。
恨恨地想,【这个妹妹真是生下来折磨人的,不见的时候想她、担心她,见面了她总要上天、折腾,一点也不想见了!】
袁先派人来请,梁大郎不必再被矛盾折磨,大外甥真是一个做梦都想要的标准的好儿子。梁大郎放下锯:“就来!八郎,走了!”梁八郎听说宋义来了,开心得不得了:“宋先生也来了!太了好!三娘以后也有个熟人了!”
梁大郎道:“那你还猴成这样?帽子戴好了,等会儿跟宋先生多陪些好话,请他多帮着照看三娘。女孩儿家,身边没个娘家人哪儿成呢?哎,快,派人去找三娘回来!”
“知道知道,我自己去找三娘,还快!”梁八郎一蹦三尺高,跳上马就出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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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梁玉带着美娘与吕娘子等出城去看她的作坊。新的织机也造好了,梁玉正准备淘汰旧式的,统统换上新式的。
这件事情她做得很急。
掐指一算,杨荣落网,顶多再扣个几天,无论审不审得出口供,张轨都得派人把这一批人犯打包押到京城受审。人犯落网,封锁交通的理由也就不存在了,朱寂一个东宫的正经官员也就得走了。梁家兄弟也不能就在楣州长住了,多半是要一道走的。
梁玉有一个小心思,她知道家里人担心她,有心多织些布匹出来,让他们带到京里。一来给楣州的布打一个广告,方便日后贩卖,她计算了一下成本,按照她这个生产方法来,楣州即便离京城较远,路费颇高,但是由于织造得快,效率高,价格上还是有竞争力的。二来也好让京城的亲友知道,她在楣州也能过得不错。
写多少信都是虚的,那头接到了信,还不定要怎么想她是强颜欢笑呢。何况还经过了兵乱,更容易让他们多想。东西就很实在了,让家里人看看,她在哪里都能发家致富,担心就能少很多。
好几个月没给桓嶷做衣服了,也不知道他现在的尺寸是什么样子,梁玉想用新产的布给他再做身衣裳。再给梁满仓和南氏各做一双鞋子,这两位的尺寸已经定型了,梁玉是知道的,不过人上了年纪,脚容易肿胀一点,要略略放宽。
家里的嫂子、侄女们,昔日的好友们,十匹以下是拿不出手的。梁玉恨不得这些织机可以昼夜不停。
【咦?昼夜不停?】
梁玉停住了脚步,问美娘:“她们,能夜里做活计吗?”
美娘道:“不睡觉?”
“不是,织机又不会累,我是说人。番匠不是也有轮番吗?就像驿站,换马不换人。咱们这里,换人不换机。”
吕娘子正在清点新进的丝料,闻言便说:“恐怕不行,虽在城外,但是城内有宵禁,打城里出来的小娘子们得回家。且……夜间行事要点灯,灯油耗费不算大,无论房舍、织机、布料都要防火。”
梁玉只能遗憾地作罢:“哎,还道能多出些布来的。”
吕娘子道:“三娘不是急功近利的人,为何如此着急?难道是因为大郎他们要回去了?”
“是呀,想让他们多带些布帛去京里。罢了,我还是去做衣裳做鞋吧,衣裳裁剪缝制都不难,鞋底可要了老命了,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什么来不来得及啊?你又要干啥了?”一步踩空的梁八郎巴住门框,又有点小惊恐。
梁玉转身看是他,笑道:“八哥?!出去!”
梁八郎怒道:“我又咋了?!”
“这里都是小娘子,你一个男人进来做甚?出去出去,我与你出去说话。”
梁八郎退到了外面,老大不乐意地瞪着妹妹出来,抱怨一句:“就你规矩多。宋先生来了。”
两句话前言不搭后语,梁玉抓住了重点:“宋先生?他来了?”
“是呢,已经到了县衙了,阿先不识得他,听说在咱家呆过,已请了大哥过去做陪,我就来找你了。快些去!”
“哦,知道了。吕师,这里交给你啦,美娘……”
美娘接口道:“我在这里相帮吕师。”她颇为乖觉,知道自己处境尴尬,尽力多学多做一些。她认为读书于她用处不大,倒是实务一类对她有用。梁玉的这个作坊让她看到了一些与以往接触不同的东西,她认为应该多接触一些。
梁玉对吕娘子道:“有劳了。”
吕娘子摆摆手:“快去吧,代问先生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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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与梁八郎两骑在前,健仆骑马在后。杨荣落网之后,整个楣州为之一松,人们不必再担心从哪里冒出一伙强人出来。
纵马穿过城门,两人的骑速降了下来。梁玉在马上问梁八郎:“你们是不是就要走了?”梁八郎含糊地道:“啊。”又大着胆子说,“早知道宋先生也能来这里做县令,我身上原也有个散官,不如我让我来呢,到时候咱们一起走。种地挖渠的,我一准比他干得好。”
梁玉笑道:“那你再多看看、学学,回来要是能干,先求一个副官,做得顺手了再出去做主官。”
梁八郎道:“什么主官副官的,只要……都行。”
“到啦。哎,你们走之前,我有东西给你。”梁玉知道他的心结,哥哥疼妹妹嘛,她的哥哥们对她也都有爱护之情。如今又添了一点感激与亏欠,她这次流放,也可以说是为了全家的安全杀人所致。但是梁玉不想亲人这样想,一家人,何必要算得太清楚,她不想听梁八郎说出亏欠的话来。
两人到了县衙,袁先已退到一边,看着梁大郎与宋义拉家常。宋义比他们又晚出京一段时间,京城又发生了不少新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