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小巷,犄角旮旯,只要车能开进去,他就带着轰隆与鼓噪去撒一场欢。
加油站成了他最常去的地方,车乏了,靠油喂饱,人困了,同在加油站买一罐廉价的茶。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疾驰,逃不出皎城,逃不出光明。
就像那只腾云驾雾,用尽百般招数,却终是翻不出佛祖手掌的泼猴。
及至入夜,他便将车丢在一旁,扎进大都市的灯红酒绿中。
他不喜欢清吧,去就去最吵闹最拥挤的酒吧,喝最浓烈最烧肠的酒。
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放纵过。
曾经他是整个“孤鹰”最自律的人,若是没有任务,他的作息安排能精确到分到秒。在明氏辅佐单於蜚的这两年,他沿袭着以前的习惯,从不放松,甚至不屑放松。
普通人的一切娱乐,他都不在意、不需要。
如今却穿着与这城市里大多数年轻人无异的衣装,坐在喧闹的吧台前,点一杯稀释过的捷克苦艾酒,醉生梦死。
他的长相无疑是极为出众的,比美人少一分媚,多一分俊,比硬汉少一分粗,多一分雅,原本清隽的面容在闪烁的灯光下更冷,却也更惑。工作时一丝不乱的头发如今蓬松搭在前额,卫衣牛仔裤让他看上去像个未出社会的学生。
来招他惹他的人不少,他置之不理,继续喝自己的烈酒,做自己的大梦。
大部分招蜂引蝶者讨了个没趣便自觉退去,寻找别的猎物。但也有锲而不舍的,语言撩不动,就直接上手搭个肩拦个腰。
他一出手便是杀招,所以轻易不出手,单是眼尾一扫,就够那些人受。
他的眼神森寒无比,像沥着毒横着剑。
被他瞥过一眼的人皆屁滚尿流,无需他动手,就麻溜地滚了蛋。
苦艾酒绿油油的,混着糖浆、冰块、薄荷,含在嘴里苦不堪言,像淬了二十载光阴。一口下肚,又像灌了满肠刀子,将咽喉胸腹划得鲜血淋漓。
巧的是,调酒师与他嗑叨,说这酒的名字就叫“年方二十”。
他眯着眼,又要了一杯,在醺然醉意中回忆自己的二十岁。
失去了一个孩子,又拥有了一个孩子。
调酒师滔滔不绝,但他听觉钝了,视线也模糊了,听到的是自己一声声“柏先生”,看到的是柏先生挥手的背影。
他爱上了这杯“年方二十”。
酒吧外多的是借酒发疯的痴男怨女,撒泼、醉驾、嬉笑怒骂,好像披着醉含着酒,就能行世间最猖狂的事。
他从不与他们为伍,越醉越清醒,挺着胸抬着头拿着劲,意气风发地走进临近的酒店。
关上门躺上床,却涕泪不止。
远离您的地方太冷。
其实光明比黑暗更凉。
烛火燃不起来,一燃就灭了。
我做不了您的烛火。
我宁愿做您脚边的炉火。
“爸爸。”秦却想念落雀山庄的白孔雀,难得地胡搅蛮缠起来,“爸爸,你是不是惹叔叔生气了?”
“叔叔怎么不来了?”
“叔叔很好呀。”
“爸爸,小雀想叔叔。”
“小雀想和小白玩。”
他无言以为,难得回一次家,却只能继续出逃。
白天的酒吧安静得诡异又苍凉,像唢呐锣鼓齐鸣的热闹葬礼之后,那各自冷清的散场。
他坐在酒吧门口,手指夹着一支点燃却未抽的烟。
烟味在柏先生指间好闻得像春丨药,在他手上却寡淡无味。
他迫切地想喝一杯“年方二十”,用那辛辣苦涩的滋味,浇透心间的一切哀愁。
调酒师竟然不到点就来了,稀里哗啦打开那扇浮夸的门,为他调了一杯渴望的酒。
他在酒精里放纵又沉沦,撒尽了此前人生未撒过的野。
直到春末夏初,单於蜚出现在他的醉眼里。
有一瞬的时间,他以为是柏先生来了。
他抬起戴着佛珠的手,来人却一触不触,不为所动。他立刻就醒了,将手收回来,轻摇着头苦笑:“单先生,您怎么来了?”
“接你。”单於蜚音色沉稳,似乎转头看了调酒师一眼。
“接我?”他并不想在人前撒酒疯,右手撑在吧台上,左手端起酒杯,将最后一口“年方二十”饮尽。
单於蜚注视着他,不动容,也不阻止。
这眼神令他莫名难过,脱口而出:“我请您喝一杯吧。”
单於蜚没有拒绝。
他冲调酒师竖起两根指头,“两杯‘年方二十’。”
单於蜚看着酒杯里活灵活现的幽绿,“这酒叫‘年方二十’?”
他笑,一扬脖,潇洒吞尽年岁。
但潇洒是做给旁人看的,只有苦涩才是留给自己品的。
单於蜚也一饮而尽,像饮的不是烈酒,只是一杯无味的水,而后以惯常的平静目光看着他:“走了。”
同样的酒,他喝的是挣扎与彷徨,单於蜚喝的却是淡然与麻木。他立在原地,忽然就不想动了。
“我不走。”
声中带着颤,颤中含着怒。
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在怒谁,怒什么。
单於蜚的波澜不惊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他的失魂落魄,照出他的体无完肤。
刺耳的尖叫在封闭的空间里来回鼓荡,酒吧的喧闹并未因为明氏总裁的到来而偃旗息鼓。
可当单於蜚说出那个名字时,他感到一切声音都被按了暂停键。
就连心脏,都停跳了。
“接你,是‘孤鹰’的意思。”
说完这句话,单於蜚就转过身去,几乎顷刻间消失在人潮汹涌中。
他怔愣片刻,立马拨开人群,心急如焚地跟上去,好似追的不是单於蜚,而是千万里之外那想念入骨的人。
郊外的别墅无人居住,积雪消融,绿树成荫。
几个月前,它才见证过半宿杀戮与一晌温情。
单於蜚亲自将他送至别墅,在车里例行公事般交待:“调整好了就来公司。‘孤鹰’给你请的假,也差不多到期了。”
他紧紧抓着车门,“柏先生来找过您?他在哪里?他跟您说了什么?”
单於蜚斜挑起眉,冷沉的眸凝视着他,片刻,将他的手指拨开,将漆黑如镜的车窗升了上去。
他在车窗上看到一张扭曲的、憔悴的脸。
单於蜚的沉默已是答案。
他在别墅里住了一周,戒掉了酒,理清了条条思绪。
柏先生在看着他,不管他是明亮的烛火,还是腐臭的烂泥,柏先生都看着他。
他沉溺在放纵里,柏先生也看着,任他发泄,任他发狂。
落雀山庄那一方宁静是柏先生给的,如今不被打搅的放纵也是柏先生给的。
柏先生纵容他一醉方休,却不纵容他一醉不醒。
他穿上了西装,打好了领带,再次站在明氏顶楼单於蜚的办公室里。
放纵的时间结束了。
他注定做不了柏先生脚边的炉火,只能做那摇曳明灭的烛火。
来这里之前,他本有很多问题想问单於蜚,真到了,却只剩下一个问题。
“我喝醉的样子是不是非常丑陋?”
单於蜚站在窗边,说了句似答非答的话,“你需要发泄,但发泄应有期限。你从未痛快,也该像少年般恣一回意,放一回肆。”
言毕,又道:“这是‘孤鹰’给你的答案。”
他站立良久,目光克制、坚定,前所未有地温柔,起誓般说道:“我明白了。”
命运是柏先生给的。
他愿意向命运俯首。
两年后。
“爸爸,你今天怎么这么好心呀!”秦却四岁了,白衬衣背带裤足球袜,坐在副驾上晃了晃腿,又规矩地坐好,如电视里教养得当的富家小少爷。
秦轩文握着方向盘,露出的一截手腕上仍戴着那串佛珠,笑道:“我平时没好心?”
秦却摇头,“好心是有哒,但没今天好心。爸爸,你平时都不送我去幼儿园。”
“爸爸忙嘛。”
“那爸爸你快退休吧。”
秦轩文眉眼一弯,“退休啊,爸爸退休了怎么养小雀?”
“不要爸爸养!”
“嗯?”
“我长大了,可以养爸爸!”
“爸爸吃得多,小雀养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