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保出兵的那天是个好天气, 没有风,也没有云, 但不热, 也不算冷, 士兵们气势昂扬, 王保保手里的兵, 是有骄傲的资本的, 他们身经百战,大浪淘沙后的幸存者, 各个都敢战能胜, 士兵跟随着不同的将军, 就会有不同的性格。
这性格不是个人的,而是群体的。
王保保骑着马, 挥着马鞭, 他身姿挺拔,目光如炬。
他出征的那一刻忽然想到了脱脱。
脱脱被南王招降这个消息传到朝中的时候, 他记得那时整个朝堂都静默了, 无一人敢说话,明明殿内站满了人,静得却像灵堂。
那可是脱脱, 是他们曾经都要仰望的人,是为皇族尽忠几代的家族,是为了皇帝敢于和自己亲人翻脸的脱脱。
王保保还记得他站在群臣中间,却连头都不敢抬。
他那时候觉得羞耻。
如今想来, 竟不知道是为朝廷留不住脱脱羞耻。
还是为脱脱身为高官却背叛朝廷羞耻——哪怕那时候脱脱已经被抄家流放了。
他不能成为第二个脱脱。
他是蒙古人,他流淌着的是来自草原的血液,他永远不会对汉人卑躬屈膝。
他要对得起他的祖先,对得起他的家族。
一路行军,士兵风餐夜宿,好在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军户世世代代都是军户,早些年刚入主中原的时候,他们就是大老爷,哪怕是个稚童都能断案——他们刚打下了汉人的土地,上头的人也就对他们的放肆睁只眼闭只眼,这叫施恩,别坏了性质,反倒不美了。
后来几任皇帝都没了,他们虽然地位还是比汉人高,可也得开始自己找生计,没仗打的时候就拿起锄头,有打仗了就背着武器出征。
蒙古士兵是从马上打的天下,他们生性勇猛,自会走路起就要学着上马,能拿起东西就要能拿弯刀,他们不怕战,正相反,他们好战。
如今也只有王保保手里有这么多的蒙古士兵了。
别的将军手里,了不得能有一小半,更多的还是汉军户。
扎营休息,士兵们有的巡逻护卫,有的就围坐在一起喝两口酒,讲点笑话,军营里的烈酒平日不能喝,怕喝了误食,他们自带的酒都是不辣口的,喝了也无妨。
“要我说,还是薛禅汗厉害!我若是早生几年,也能跟随薛禅汗!”士兵一脸遗憾。
另几个人说:“咱们将军也不错,比其他几个好,将军吃肉,咱们也跟着吃肉,看别的,那是他们将军吃肉,他们连口肉汤都不定能见着。”
士兵小声问:“你们说,若是这场仗胜了,咱们将军又该升了吧?”
有人忽然说:“还能往哪儿升?咱们将军如今都是中书左丞相了,再升,那就是中书令,如今中书令是哈麻大人,除非咱将军一口气位列三公,否则还真没得可升。”
“那咱们该能得些赏吧?”士兵,“赐些牛羊都好。”
“我爹给我的弯刀都锈了,我一直没舍得再去买一把。”
所有人都谈论着胜了以后该如何,却没人敢谈及败了怎么办。
不敢谈也不敢想,以前败了,至多灰溜溜的逃回大都,休养一段时间再战。
可这次败了,大都还稳不稳?
日夜行军,他们在距离汉阳半日路程的空地上扎营,斥候要去观察周边地形,从准备到攻打,至少需要七八天,王保保这些日子也没给士兵吃饱,半饿着肚子,打了胜仗才能敞开了吃。
林渊也接到了线报。
如今朱元璋和陈柏松都在汉阳,李从戎待在黄州。
线人报信的时候玉碧就站在林渊身后,她如今替了柳依的活,给林渊奉茶。
柳依和楚麟都是当年被送到林渊身边当招牌的人,如今楚麟成了官员,专与富户商人交接,柳依还干着原本的活,同大户女眷们往来。
玉碧来了以后,柳依便不必再跟着林渊了。
府里的女人们都不喜欢玉碧。
柳依还好说,谁叫人家长得美呢,哪怕是女人,都得承认她生就一张惹人怜爱的脸,她说几句软话,柔柔的一求,哪怕是女人听了都要应她。
可这玉碧算是个什么东西?
柳依来得早,她们认了,但玉碧?
“天生勾男人的货。”丫鬟们私下说她,全没什么好听的话,“幸好咱们南菩萨英明,只叫她当了个妾。”
“听说她每日都要吃燕窝,不过是个流民孤女出身,倒比正经大小姐还金贵了。”
“凭她再怎么样,未必还真能把柳姐姐顶下去?南菩萨吃个新鲜罢了。”
以前她们也不喜欢柳依,如今玉碧来了,她们倒对柳依还好了,日常去嘘寒问暖,比柳依跟在林渊身边时给的待遇还好,倒叫柳依受宠若惊了好些时日。
柳依偶尔还是要去林渊身边,她这个人虽有一张美丽的脸庞,但不是个张狂霸道的性格,否则也不会被送到林渊身边来。
倒是她每次去都能看见玉碧。
两人也打过几次口头官司。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玉碧恨她,这恨说不出来,柳依只能装作不知道。
她只是奇怪,玉碧是南菩萨身边唯一的妾,南菩萨应当是有几分真爱她的,那为什么却不告诉玉碧,自己从未被南菩萨宠爱过?
可她不能说,她只能装聋作哑。
柳依被人叫住:“好姐姐,南菩萨叫小的陪您您过去,看来那小蹄子蹦跶不了几天了,您都出山了,还有旁人站的位子?”
柳依朝这人笑了笑:“哪里的话,南菩萨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也由不得我们定夺,这是本分。”
那人被她顶了话,喏喏地低下头。
柳依带着一个侍人赶往书房,她走了一路,心都跳得极快,她总觉得有大事发生。
等她站在书房门外,刚禀报了身份,里头就传来南菩萨的声音。
“进来。”
柳依推开了门。
南菩萨坐在案边,手里拿着线报,玉碧却瘫坐在地上,恍惚又惊恐地看着开门的柳依。
林渊对柳依说:“先带下去。”
柳依咽了口唾沫,点点头。
南菩萨叫她来,就是不想让这事传出去。
她走上前去,拉住玉碧的胳膊,轻声说:“姑娘,随我来吧。”
玉碧却在此刻尖声道:“你骗我!你骗我!”
柳依捂住她的嘴,让侍人把她拖了出去。
侍人看似柔弱,力气却不小,他揪着玉碧的头发,轻易就把她拖了出去。
柳依日常和女人们打交道,都已经打出了心得,林渊把她叫来,就是让她看着玉碧,再把玉碧的话套出来。
若她套不出来,那就要上刑了。
知道这事的人越少越好,柳依心里也清楚。
待柳依把玉碧弄走了,林渊才喝了口茶。
他让陈柏松和朱元璋点兵去了,这两人常合作,也有了几分默契,不至于为了指挥权争来争去,这叫他安心许多。
玉碧已经没用了,她把消息传出去,叫朝廷信了,那她嘴里的消息有多少,其实并不重要。
不过光凭玉碧一个人的话,朝廷那边也信不了。
所以林渊做了几手准备。
汉阳城里也不知有几方的探子,只要躲过他们的眼睛,他们后头的人自然发现不了真相。
林渊抿着唇。
这次若能打败王保保的军队,无论是杀了王保保还是关押他,林渊都能一鼓作气挥兵直指大都,至于安丰,再叫他们乱些日子吧。
——
柳依把玉碧拖到不远处的角房里,这边的人都被林渊吩咐过,园子被封了,没有林渊的命令谁也进不了,柳依看着玉碧死咬着牙,眼泪糊了一脸的模样,叹道:“姑娘,若想活命,还是把知道的都说了吧,人都是爹生娘养的,你这一条命自己都不怜惜,外人哪个还能怜惜你呢?”
玉碧怒视着柳依:“不必来套我的话!我自来时便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柳依笑道:“姑娘竟还是个烈性子。”
玉碧闭着眼:“你无须多说,只利索地给我一刀,我去了地府也好重新投胎做人。”
柳依看着玉碧,想着这孩子大约也是金樽玉液喂着长大的,不曾吃过真正的苦头,她轻声说:“姑娘,听姐姐一句劝,天下的事,再没什么比自个儿的性命更重要的了,你就是死了,谁会为你掉一滴泪呢?”
玉碧冷笑道:“你一个妓子出身,也好来教训我了!”
柳依一愣,陈年旧伤就这么被揭开来,她看了玉碧一眼,站起身,挺直了腰板。
旁边的侍人笑盈盈地说:“柳姐姐,跟她有什么可说的,人家是贵人,眼睛长在头顶上。”
柳依最后看了眼玉碧,对侍人说:“送她走的时候给她留些体面。”
侍人:“必然是体面的。”
柳依走出了房门。
里面传来玉碧的惨叫声。
这个侍人原先就是管牢狱的,怎么折磨犯人,逼犯人张口都有自己的一套本事。
他原本是徐寿辉宫里的人,割了那话儿当了侍人,好听点叫侍人,难听叫太监。
侍人冲玉碧说:“姑娘,下辈子投个好胎,去当个富太太,小的送你一程。”
作者有话要说:“薛禅汗”:蒙古人对忽必烈的尊称。
第142章 142
玉碧没了, 她临走前也没把自己知道的消息说出来。
林渊叫人给她收敛了尸身,找了处山清水秀的地方给埋了。
对外就说玉碧是病逝, 总要让她的死讯传出去。
柳依在屋内绣花样, 她旁边坐着楚麟, 两人都是万里挑一的美人, 楚麟前些日子就到了, 一直忙得脚不沾地, 待寻了空才过来看柳依,两人是一同被送到林渊身边的, 关系不远不近, 却难得是能说上几句话的人。
柳依看楚麟沉默着喝茶, 问他:“忧心忡忡的,又是遇上了什么事?”